這一席飯桌之上談笑風生,期間更有安子良讀論語以助興,大家自是吃得其樂融融。
酒過一巡,沈雲衣卻是抬頭看了看太陽,不經意間輕聲歎了一口氣道:
「正午了,那三榜的同進士該是已經放榜了吧……」
這話說得雖輕,飯桌上卻人人聽得真切。
倒是安清悠見那沈雲衣面上不安之色一閃而過,嘴角幾不可查地輕輕一撇,心道這沈小男人果然真是小男人,剛才還是一副故作沉穩的樣子,如今到了放榜之時,卻又有些沉不住氣了。
按大梁禮制,這大舉的放榜之時卻是考試之後的第七天正午,選在太陽升得最高之時放榜,乃取烈日當空國勢正盛之意。
只是這放榜卻是倒著來的,最先放榜的卻是三甲同進士,也就是大舉之中最末的一批。
皇榜貼出一個時辰之後,這才輪到二甲進士出身的報子們一個個的出來報喜,至於那一甲的三人,卻是最後的壓軸大戲,還要早得很了。
安德佑是過來人,知道這讀書人從小到大等得便是今日,卻是溫言安慰道:
「賢侄莫要心焦,現在放榜的不過是三榜同進士,以賢侄的才學家世,想來必不會落到那三榜之列的。賢侄年紀輕輕,此時亦能如此的談笑風生,養氣功夫已是不錯了,想當年老夫放榜之日,那可是坐立不安,心裡好似千萬隻螞蟻在爬啊。哈哈哈哈!」
沈雲衣一臉的苦笑,自是連稱自己養氣功夫不夠,倒叫伯父見笑了云云。
大舉之比,比得是才智,是學問,亦是家世背景名聲人脈。
天下能人甚多,其中有甚變數又有誰能說得準?安府一干人等雖是口中給沈雲衣說著吉祥話,可私下裡也是不敢掉以輕心,自是早就安排了下人在貢院門口守著。過不多時,那看三榜的下人卻是飛奔而回,行禮稟報道:
「老爺,那三榜已放。小人看得真切,其中並無沈公子的大名!」
安德佑呵呵一笑,對著沈雲衣說道:
「我說賢侄必不至落到三甲去吧?且等著瞧,說不定那過不多時,報子便要上門了!」
沈雲衣點了點頭,他對自家的情況亦是有數的,那一甲三人是今上欽定,成與不成的乃是龍意聖裁強求不得,若說中個二甲之位,那還是頗有把握的了。
只是這一等又是一個多時辰,倒沒有人上門來報喜,偶有一個報子路過街口,安七過去搭話詢問,卻是路過。
不一會兒貢院門口的下人回來,卻言道這二榜的進士裡又是沒有沈公子。
沈雲衣微微有些坐不住了,安德佑也是眉頭微皺,卻還是笑著安慰道:
「賢侄不必擔心,依賢侄的才學人品,那自是萬里挑一之選,沈家的家世更是不用提,此次又有我安家鼎力相助,眼看著這次卻莫不是中了個一甲?自古好事多磨,既是那大喜事,自然來得都是晚的!」
沈雲衣連聲稱是,臉上卻是勉強地笑了笑。
此次沈家已是準備了許久,更得安家等京城之中的幾個重臣世家相助,若是進了一甲倒也頗有可能。只是這大舉之事從來難料,有才有錢有家世背景的大熱門之人最後卻鬧了個名落孫山,以前也是絕不少見。
此刻可說是沈雲衣從小到大最為緊張忐忑之時,一會兒覺得自己必是中了一甲,十年寒窗一朝揚眉吐氣便在今日,一會兒卻又擔心著會不會名落孫山爆出個大冷,那可是無顏回家面對江東父老了!
時間便在這等猜想與忐忑之中慢慢過去,孰料這一等居然又等了將近兩個時辰,眼看著天都慢慢地有些擦黑了,卻仍是沒有報子前來報喜。
此時便是長房老爺安德佑也是坐不住了,按慣例這二甲報子出盡之後半個時辰,一甲的報子也就該出了貢院了。那一甲不過三人,斷無兩個時辰都沒音信的道理!
這一桌慶功宴上的菜品早就換了幾茬,原本定了沈雲衣得中之後除了鼓樂鞭炮之外,今晚更要好好地的飲酒唱戲熱鬧一番。
可是如今這莫說這飲酒唱戲,便是一邊站著的吹鼓手等了一天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來,更有人開始了竊竊私語,說道莫是這大冷落到了咱們這,沈公子竟是沒中?
沈雲衣的手已經在微微顫抖,放榜的規矩他早已經熟的不能再熟,可是直到現在連個報子的人影都沒見,這說明什麼?
安德佑瞧著不忍,終是溫言安慰道:
「賢侄莫要心急,那貢院外盯著的家僕還沒回來,許是這一期頭甲只榜放得晚,那報子出來的慢了?」
這話雖是安慰,可連安德佑自己都不怎麼信,又這般地等了一個時辰,那天卻已經完全黑了。
沈雲衣一臉慘白,忽然間拿過一杯水酒狠狠地灌了下去,起身對著安德佑道:
「伯父莫要等了,這次大舉晚輩卻是……卻是……」
話說到一半,沈雲衣卻無論如何再也說不下去,安府又不是什麼偏僻地方,都這般時候還不見喜報,這結果還用得著問?那大冷果然是出在了自己身上!
「賢侄你可要放寬心些!這勝敗乃是兵家常事,老夫當年也不是第一次大舉便中了進士的……三年之後咱們重整旗鼓!下一次大比你還住在老夫這裡,咱們一起看放榜……」
安德佑亦是有過落榜經歷,知道這是個什麼滋味,此刻嘴裡雖然說這長者安慰晚輩的話語,心下卻也不禁黯然。
「下次?還有下次嗎?這一科如此準備都沒有中,晚輩真不知道怎麼回去見那江東父老……」
沈雲衣慘然一笑,卻是猛地從桌子上一把將那酒壺抄了起來,酒盅也不用了,竟將那酒壺的蓋子往旁邊一撥,「咕咚咕咚」對著寬口狂飲起來,酒水順著嘴角不停滴流到他的衣襟上,只弄得到處都是。
「這一次多蒙伯父照顧,只是如今名落孫山,實是無顏……無顏再見伯父和老太爺,我這就收拾一下,連夜回江南去了……」沈雲衣的聲音裡已帶上了幾分哽咽,強自撐著給安德佑拱了拱手,跌跌撞撞地便向自己的房中走去。
安德佑欲要想勸,可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在此時,忽聽得一個女子高叫一聲道:
「沈小男人!你給我站住!」
沈雲衣抬頭一瞧,卻是長房的大小姐安清悠攔在了自己身前,不由得慘笑道:
「大小姐有話要說?是了!沈某昔日對大小姐多有得罪之處,今日一敗塗地,大小姐若有什麼恨的怨的,倒不妨一併……嘿嘿!漠視功名如糞土?考的中是功名,考不中便是糞土……」
「啪」的一聲,一記清脆的耳光抽在了沈雲衣臉上!
「悠兒!」安德佑見這女兒居然跟沈雲衣動了手,不禁驚呼出聲。
卻見安清悠打了這一巴掌還不夠,兀自在那裡指著沈雲衣罵道:
「沈雲衣啊沈雲衣,我本當你雖是個氣量狹小的小男人,但總算還有幾分才華,誰料想一朝不中,就失魂落魄到了這般模樣。男子漢大丈夫,自當百折不撓,越挫越奮!便像我這二弟……」
說著,安清悠拿手朝安子良一指:
「從小到大因為不著調沒學問,不知遭多少人取笑捉弄——你不是也捉弄過他麼?可是如今還不是知道了讀書!」
安子良在那裡兀自迷迷糊糊地和論語較勁,忽然聽得提到了自己,卻是猛然間一個抬頭道:
「大姐?叫我啥事?我已經在背書了……」
「沒你的事!一邊兒讀書去!」安清悠扭頭一瞪眼,安子良登時哦了一聲趕緊低頭。卻見安清悠轉回頭對著沈雲衣接著罵道:
「天下之大,聰明才智者不知凡幾,便是一科不中又能怎樣?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沈小男人,你若真是還有半分血性,便給我回到座位上去坐好,今天該喝酒喝酒,該聽戲聽戲!明天踏踏實實地上路回家,三年後再搏個名聞天下,還算你有幾分氣魄!」
沈雲衣自幼一帆風順,無論童生秀才舉人,一層層考了上來皆是頭名得中。
孰料最後這最關鍵的一試反而暴了個大冷,受的刺激過重才失魂落魄到了這般模樣。
此刻被安清悠一個嘴巴一抽,反而清醒了過來。愣愣地看了安清悠三秒鐘,忽然間一揖到底,再起身時竟是一臉肅容。
「承蒙大小姐金玉之言,沈某這裡受教了!他日定當再鼓余勇,捲土重來!」
說罷,沈雲衣又向著安德佑行了個禮道:
「三年之後,晚輩若是再來伯父府上借住叨擾,不知可否當得?」
「當得當得,有什麼當不得?」安德佑連聲道,他在禮部為官多年,大冷之下出事的舉子可是見過不止一個兩個,眼看著沈雲衣這般模樣實在有些嚇人,直到此時才算鬆了一口氣。
「點炮!奏樂唱戲!」安清悠大聲下令道:
「咱們開開心心地應考,便是落榜了也不要那半點愁雲!小女子在這裡恭祝沈公子三年之後馬到成功,金榜題名!」
「多謝小姐吉言!」沈雲衣又是深施一禮,待要再說話,忽然見那二公子安子良從論語裡猛地抬起頭來,一臉茫然地道:
「怎麼有鞭炮聲?咱們家的鞭炮好像還沒點上吧?」
眾人一怔,齊齊扭頭看去,只見安清悠這令雖是下了,那鞭炮卻剛掛在竹竿上挑起,此刻還真是尚未點燃?
一陣隱隱約約的鞭炮聲從街角傳來,於此相伴的還有越來越多人的呼喊之聲:
「——恭祝杭州府沈氏老爺諱字雲衣,高中辛卯科金榜一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