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清悠見過父親,見過夫人,父親福安!」
安清悠行禮的姿勢一如既往的嫻熟優雅,只是左臂上刻意挽起了袖子,那一處白色綢子包起來傷口和之上滲出的殷紅血跡,看上去竟是如此的觸目驚心。
「怎地……怎地搞得如此模樣?」
安德佑狠狠吃了一驚,眼前這般光景,若是再看不出來發生了事情那就是傻子,可是變起倉促之間,又該從哪裡問起?
安清悠神色不改,卻沒有正面回答安德佑吃驚中的提問,逕自向安德佑又行了一禮道:
「父親,女兒日前曾對父親承諾,院子裡那廚房起火之事定在十日內查清,如今十日之限未至,這事情女兒卻已查得水落石出了。」
安德佑急忙道:
「嗐!這時候還說什麼查清起火的事情,你那手臂是怎麼弄的?今日……今日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了!」
安清悠格外沉靜,緩緩回道:
「父親莫急,這幾件事情說穿了其實便是一件事情,且聽女兒細細道來!」
「便在那一場火災之前,女兒院子裡新進了幾個丫鬟。其中有一個叫落香的,卻原本是夫人娘家在城北的某處莊子裡的家生奴才,還是夫人身邊柳媽媽的本家侄孫女。夫人倒真是不小氣,買丫鬟的時候就這麼把那落香放進了咱們安府,放進了女兒的院子,當真是對女兒關心備至了!」
這一番話說得平平淡淡,那邊徐氏卻猛然間身子晃了一晃,瞬時間臉色變得慘白。
安清悠面上沉靜得不帶半點兒的臉色變化,兩束目光卻是如兩把錐子一般直直地盯住了徐氏的眼睛,直似要看到徐氏的心裡一般。淡淡地道:
「那落香該叫柳媽媽三姑奶的吧!夫人,這接下來的事情……是您說?還是我說?」
徐氏蒼白著臉,卻是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好容易定下了神,待要說些什麼圓場分辨的話語時,卻聽安德佑沉聲道:
「夫人平日裡說得已是不少了,這一次……悠兒還是你說吧!」
安德佑畢竟是在宦海裡沉浮了多年之人,養氣功夫到底還是有幾分的。
此刻安清悠和徐氏之間這幾句話說得彷彿離題萬里,他卻反倒沒有了先前的吃驚和急躁。
對於徐氏的為人,安德佑平日裡雖然口中不說,但這麼多年夫妻下來又哪裡是真不明白的?
單是那逢事先加三分的性子,便足夠料想到會有水份了。
安清悠平日裡極少惹事,一舉一動卻是無不守著規矩。此刻看她兩眼通紅的疲憊神色,又是身上有傷的來到自己面前,又哪能不讓安德佑動了想聽她說說的心思!
當下安德佑正襟危坐,沉聲道:
「悠兒,你慢慢的說,為父有得是時間聽著!」
徐氏不禁又驚又怒,可是那些圓場分辨的話語,卻被安德佑一句話堵在了喉嚨裡。
原以為今日一早可以趁著安清悠那邊抽不開身之時盡情數落她的不是之處,誰料想事到臨頭居然盡數反了過來,自己竟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這死妮子那一句你說還是我說,卻莫不是以退為進?
是不是以退為進旁人卻是再也無從考證,此刻安清悠輕輕歎了口氣,緩緩說道:
「女兒也是昨日才得聽聞這一次老太爺做壽乃是各房合辦,夫人若想做那長房操持之人,女兒亦是只有支持之意。可惜夫人卻未必是這般想法,怕老太爺點了女兒來操辦此事,一輪急攻猛打,幾次女兒踩得差點兒陷入了死地!」
「那四個丫鬟在夫人的刻意安排之下,本就都是容易出事之人。尤其是那落香,身為夫人的人更是把事情盡往絕裡做!先前那廚房所謂的著火,便是她夥同幾個夫人派在女兒院子裡的僕婦婆子,將些腐草臭油堆在了那廚房之中,火勢雖是不大,冒出的黑煙卻當真驚人……」
「那日給四嬸娘調香之時,女兒準備的調香材料卻盡數被人毀去,這時間更是拿捏得分毫不差。四嬸娘前腳進門,後腳女兒院子裡便即出了事,當時若非女兒急智換了調香的路數,只怕那日折了的不單是女兒一個,更是我長房丟人現眼之時!」
「至於昨日更是驚悚,那落香竟弄了大批餓瘋了的老鼠,將院子裡弄得鼠患橫行。女兒昨夜終於將這一系列事情查實……可是這落香竟猝起發難,手持利物差點要了女兒性命!夫人,清悠究竟與您又有多大的仇怨,您竟這般的欲置我於死地不成?」
安清悠這邊話說得雖慢,卻是一字一句,把這些事情講述得清楚無比。
安德佑越聽臉色越是鐵青,徐氏那邊卻再也忍不住了,顧不得什麼安德佑先讓安清悠講述的話,大聲冷笑道:
「今日才知,大小姐居然是這麼能講故事,只可惜這空口白牙,誰又不會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說些什麼?你自己連個院子都掌不好,卻又與我何干!大小姐今日如此編排於我,到底安得都是什麼心!」
徐氏這時候自知事情已難善了,如此局面之下除了咬死不認之外,還是反咬了安清悠一口,說得格外委屈不說,更是作勢作態地哭了起來。
安清悠面沉如水,卻是對徐氏這些說辭一概不理,逕自從袖子裡掏出一卷紙來,輕輕放到了安德佑的面前道:
「此間種種,女兒已調查清楚。孰是孰非,相信父親自有明斷。女兒自幼得父親教誨,更信這人生天地之間自有正道!若有半句虛言,甘受家法懲處!
說罷,便即跪在了安德佑的面前,再也不發一言。
安德佑拿起那卷薄紙,卻見上面密密麻麻,皆是與日前發生的幾件事情有關人等的供詞,手印畫押清清楚楚。更兼安清悠從小到大,卻從來沒有做過那等謊言編排害人之事,心裡不由得已是信了一半兒。
安德佑待要說話,卻聽得徐氏在一旁邊哭邊嚷道:
「這卻又是什麼勞什子的證據了?我的老爺啊!事情既發生在大小姐的院子裡,那些下人亦是歸她管的!串通私連也好,花錢收買也罷,甚至是屈打成招未必不能,真若是存心要編排弄事,什麼樣的東西搞不出來?老爺做了這許多年的官,難道連這樣的東西都信麼!」
此事著實不小,安德佑生平最恨的,便是有人為了一己之私而不顧整個長房乃至安家的大局。
安清悠所說、所呈若是為真,那徐氏不僅是打壓嫡女,更有為私慾而火燒府中房屋,於四房前毀自家人調香之物,至於那群鼠入府之事更是可恨,老鼠這東西易入難殺,假以時日莫說安清悠那一個院子,便是全府鬧起了鼠患,都尚未可知。
甚至說那落香還刺傷了女兒,這究竟是落香被擒之事的亡命瘋狂,還是背後亦有徐氏的影子?安德佑此時無從判斷,但事情實在太過超乎想像,此時反倒有些憑自添疑起來。
可是若真的像徐氏所說那樣,安清悠管院無方,編排構陷,協私怨作假陷害掌院夫人,那亦是罪無可赦之事。
安德佑本就是個缺乏謀斷的性子,此刻越想越是覺得委實難以理清。心下煩躁之際,忍不住便將安清悠所呈上來的諸人口供又看了一遍,沒想到這一看,卻當真看出了毛病來。
「夫人,悠兒說那放火又刺傷了她的落香本是你母家在城北郊外的莊子裡的家生奴才,可有此事?」
安德佑忽地突兀一問。
「這都是大小姐胡亂編排!這幾個丫鬟不過是妾身從人牙子手中偶爾買來,哪裡和妾身又有半分干係!」
徐氏心裡打定了主意,不管安清悠說些什麼,自己只管咬死了一推六二五的統統不認。幾番對話下來早已形成了習慣,安德佑這麼突然之間劈頭一問,幾乎是下意識地便推脫開去。
安德佑點點頭,似是隨意地道:
「我想也是,你那娘家向來便在城南郊外,何時又在城北置了莊子?此中想來必有蹊蹺!」
徐氏的心裡冷然打了個突,猛地意識到自己之前答話的不妥之處來,可是在這等局面下話已出口,再改卻是難了。當下唯有把形勢往自己有利的方面引,哭哭啼啼地說道:
「老爺明鑒啊,這分明就是大小姐故意誣陷妾身的明證,這大小姐似善實奸,心腸卻忒地歹毒……」
徐氏心裡起了急,連哭帶鬧的再不給旁人說話的機會,只盼將這局勢一竿子敲定。可是她想如此,安清悠卻哪能如她的願!當下大聲叫道:
「父親明鑒,那沉香究竟從何而來,便請父親派人向那莊子一查便知!」
謊言就是謊言,縱是施放謊言之人已經掩飾住了一萬個的漏洞,卻總會還有一萬零一個的漏洞在連施謊者自己最不注意的時候悄然崩潰。安德佑到底也算做了二十幾年的官,還不至於昏庸至此,見夫人女兒一個哭一個叫,當下終是皺著眉頭沉聲道:
「都別再鬧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成!孰真孰假派人一查便知,都給我安靜些!」
這話一出,安清悠登時心中大定。徐氏那邊的哭聲卻是越發地大了。
只是連安清悠也不知道的是,趴在桌子上掩面而哭的徐氏,此刻那一張徐娘半老的臉面竟是比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