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被自己打入死囚的,不是元帥銀八,而是那個在樓中,輕舞曼歌的女子……
任中炎只覺得渾身發冷,額頭上,有汗水在不停地滲出……
錯了,一定是什麼地方錯了……
那日,他令人去請元帥銀八,然後,在席間將銀八逮捕,可是,有誰能告訴他,怎麼到了最後,被他打入死囚的,卻是銀八之妹呢……
「來人,請銀元帥……」任中銀望著任中炎,手中的長劍「噹」的一聲,跌在地上,過了少頃,一副擔架由遠處而來,那上面,躺著一個臉色蒼白,神情悲憤的少年男子。舒虺璩酉
那五官,那表情,赫然就是年輕的元帥,銀八的一張臉……
他的身後,同樣是一副擔架,那上面,卻是一個全身如爛泥一般的女子。那個女子,長髮披散開來,如水一般的散在擔架上。可是,整個人,卻只有眼珠,是一轉一轉的。
此時的她,乍一看到任中炎,忽然發瘋似地,發出獸類一般的嚎叫。然而,那嚎叫,卻是咿咿呀呀的,無論怎樣的悲憤,都只是在喉間,永遠都無法表達……
眼淚,不停地從她蒼白得臘黃的臉上流下,那個女子的眼裡,映著重重火把,露出了悲憤的,悲慟的,令人幾乎絕望的眸光……
那一個,被人挑斷了手筋腳筋的,可就是那個曾經被困入死牢的年輕元帥……
元帥之妹,銀伶……
任中銀語調沉重,神情悲哀。他望著任中炎,搖頭:「皇兄,你試想一下,我一國的太子,竟然做出此等事情出來,若是父皇知道了,若是我勝日百萬黎民知道了,又將會是多麼的失望……」
任中炎忽然之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年輕的元帥,慢慢地從擔架之上坐起,然後伸手解開衣襟,語氣冷冷地說道:「銀八有妹銀伶,同銀八乃孿生兄妹,自小相貌極為相似。而舍妹淘氣,喜歡以男裝行走天下,而今,她年已自立,所以,銀某將她接至身邊,卻不料,也因此斷送了她一生的幸福……」
年輕的元帥銀八,慢慢地脫下身上的第一件衣服,眾人只看到,他的瘦骨嶙峋的背上,有一條貫穿性的傷口。而他的胸前,則露出了一馬平川——任誰一看,都明顯可以看出,眼前擔架上所坐著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少年男子。
銀八的話,還在繼續,滿是悲憤,滿是絕望。他說:「真想不到,太子一心陷害在下,一邊派人伏擊,一邊竟然如此對待舍妹——先是毒啞了她的喉嚨,然後,還挑斷了她全身的經脈……太子……」
聽了年輕元帥如泣如訴的痛訴,所有的人,都開始低下頭去,所有的人,都在為他悲哀,為他悲憤填膺。
太子殘暴,一則任意殺戮,二則殘害女子——讓這樣的人做他們的太子,真的是叫天下人,情何以堪啊……
「罷了,罷了……」任中銀來到銀伶的擔架之前,用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臉:「銀伶,本王知道,你可以聽得到本王的話……那麼,本王在諸將面前許媒——我任中銀,將許銀氏,一生安穩無憂,一生,不離不棄——從今天起,你將是我任中銀的平王妃……」
一生,安穩無憂,一生,不離不棄……
從今天起,你將是我任中銀的平王妃……
擔架上的女子,忽然之間,就潸然淚下……
夠了,真的,夠了。事到如今,還有這個她喜歡了良久的男人,愛她,疼她,那麼,她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值了……
然而,自己這殘破的身體,無法表達的歌喉,要來何用呢?
銀伶搖頭,然後淚水更急地湧下……
「不要放棄,銀伶……」彷彿知道那個絕望的女子,在想些什麼,任中銀忽然之間微笑起來,笑中帶淚。他說:「我知道,我們父王的殿中,有來自遠幫的斷繼膏,可是續一切斷骨……而你的喉嚨,我想,還是有的醫的……」
「雖然你以後,不能再跳舞,可是,我卻會永遠記住你跳舞的樣子……而且,你的歌,很好聽,你也還可以唱歌給我……給我們的孩子聽……」
不能再跳舞,可是,我卻會永遠記住你跳舞的樣子……
你也還可以唱歌給我……給我們的孩子聽……
沒有什麼誓言,可以美麗得過此刻任中銀的話,就如沒有什麼,比任中銀的真誠,更能打動人的心一樣。
在場的人,看著,聽著眼前的一切,忽然之間,潸然淚下……
如此殘暴不仁的太子,偏偏卻攤上了如此仁義重情的弟弟……
霎時,任中銀的身影,在眾人的心中,無限量在高大起來。
銀八的眼淚,忽然之間,也流了下來。
他掙扎著起身,然後拜倒在任中銀的腳下,發出一聲音悲慟混和著感動的近乎嘶吼的聲音:「殿下……」
「銀元帥請起……」任中銀的一隻手,還撫在銀伶的髮絲上,可是,他的另一隻手,卻扶起了年輕的元帥:「本王要回京面聖,所以這邊關的一切,都要靠你了……」
「但凡殿下令,銀八無有不尊……」銀八起身,望著自己雖然淚痕滿面,可是,依舊因為幸福散發出奪目光彩的妹妹,眼淚,再一次,模糊了眼睛……
如此殿下,夫復何求?
如此夫婿,何生修來……
「皇兄,真的想不到,你會做出此等事情來……」忽然間,一聲歎息,從人後傳來,眾人讓開一條道路,只見二皇子任中垢慢慢地從人後上前,拿出絹布,輕輕地幫任中炎擦拭臉上的血跡,臉上的表情,也是痛心疾首的:「皇兄,你錯了……」
皇兄,你錯了……
任中炎微微一愣,再望了一眼眸子深處,深得不見底的任中垢一眼,忽然間,靜靜地笑了起來。
一切,都明白了……
原來,真的是這世上,真的是,並不缺少真相,而真正缺少的,卻是機會。只要在適當的時機,被人們看到了最適當的真相,那麼其餘的一切,都成了順水推舟……
原來,真的是,無論什麼樣的真相,都是可以改寫,可以憑人力做出來的……
成王敗寇,原來並不是單單地指一句諺語,而還是一種說不出的解脫和蕭瑟之意啊……
只是,二皇弟,能如此輕易地借刀殺人,如此輕易的借別人之手將我鋤除。可是,養虎終成患,即便人無傷虎意,須防虎傷人……
那麼,與虎謀皮的你,想來他日,你的下場,必定和我如出一轍……
不過,那些他日,那些不屬於他的爾虞我詐,他已經無緣可以看到的了。除下了外表尊貴眩目的金鎖鏈,除了那早就厭倦的他的輝煌的政治生涯,除去他的桎梏,他的束縛。
他忽然萌生了一種解脫一感。
另了,這座黃金的牢籠,別了,還有一切都再與他無關的、一切的一切榮華富貴,權柄在握,將從此刻開始,改寫……
許久之後,人們都還記得,這一年,還有這一個新春,甚至,都還記得那一個新春,和那個新春之後,所發生的,所有的事情。
那一年,是炎帝四十年的開春,才剛過了十五。勝日皇朝的朝廷之中,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太子任中炎,因為草菅人命,並加陷害一國忠良,所以,被褫奪一切爵位,永囚瀛台,終身不得自由……
得些消息,朝中一片嘩然,然而,遠方的遠方,卻有人輕輕地鬆了口氣……
太子之位,再一次懸空,於是,所有人都在猜測,這東宮之位,會花落誰家……
當聲望正高,威望正盛的任中銀,逐漸成為人們的熱門話題時,那個邊關之帥,早已輕騎千里,悄無聲息地回到了燕北……
燕北的雪,還沒有開始融化,燕北的霧,還在籠罩城池,只是,春天已經來了,冰雪的融化,還會遠麼?
去歲的冰雪消融,來年的草長鶯飛之時,這一片塞外荒漠裡,又要有多少的血,會灑落在這一片鮮活地土地上……
歷史,從來用血和生命來書寫,可是,全部都是浸滿著血的歷史書頁,卻總是令人,不忍卒看……
塞外的冰雪,依舊封鎖大地,那一入眼的蒼白,折射著逐漸鮮活的麗日,使人們的臉上,都漸漸地生出了一抹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暖意。
寒冬,即將過去,又一年的草長鶯飛,堤岸楊柳,又即將到來……
烈焰的旌旗,在一地皚皚潔白上,迎風飛舞。遠來的風,依舊還帶著寒冷的冰雪的氣息,靜靜地扯著人們的髮絲——即使是開春了,冰雪依舊鋪滿,人心依舊悲涼……
這一天,天氣獨好。一身白衣的烈殞天站在帳外,手裡握著勝日軍營得來的情報,文弱的雙眉蹙了又蹙,然後,他手掌一收,將那片錦帛在手心裡慢慢地握緊,慢慢地揉碎。
然後,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音,薄唇輕啟,吐出冰寒至極的話來:
「真是可惜啊……」
「可惜我曾經為他們做了那麼多,那麼多……」
真是可惜啊……
可惜我,曾經為他們做了那麼多,那麼多……
可是,他們還是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