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內侍靜默無聲。舒蝤梟裻
片刻間還殺氣瀰漫的高台之上,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餘遼遼夜空,雲淡水清。
「天官大人,我們這就啟程,如何?」彷彿不想繼續方纔的話題,陳內侍拂了拂微皺的衣袂,淡淡地說道。
那樣的話,明明是在詢問,卻不容置疑。
霜華依舊沉默,只是,不過須臾之間,黑氣環繞的男子,恢復如初。而剛才的一幕,彷彿冰雪生就的圖畫,來得快,去得也快。
「謝陳內侍提醒,霜華這就隨您去見帝君。只是,死者已矣,望陳內侍再勿妄言。」霜華平靜地說完,長袖一甩,錯陳內侍身側而過。
今時不同往日,即便他知道了那個秘密,又能如何?
陳內侍望著疾步而去的男子,痛苦地彎下腰去。也只有他知道,剛才的一剎那,他承受了什麼樣的重擊。若非他有純正的天罡童子功護體,又加上特意佩帶了那個「東西」。此時的他,早已成為碎屑一地。
那是魔之血,是普天之下,唯霜家男子才擁有的異能,也是上天給予這個天賦奇高的家族,最苛刻的懲誡。
還好,自己知道那個秘密,還好……
新月淡淡,照萬里河山,霜華衣帶生風,大踏步向前走去。他的心中,如烈火烤炙,被燒燬的灰燼裡,清晰地凸顯出一個名字——霜若。
霜若,霜若呵……
流霜飛舞,打在臉上,宛如冰雪的冷徹。然而,霜華的額上,卻冷汗涔涔,他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那一年的冬,朔風欲裂,寒霜如流,漫天蝶羽塑一地潔白。被綁縛在石台之上的霜若,只餘白骨森然。當所有人都以為他回天乏術時。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奇跡般地、一寸一寸地對著霜華抬頭:「二弟……」
所有的人都呆住。
霜華猛地掙脫神武衛的鉗制,衝到霜若身前,想去擁住渾身是血的霜若。然而,那人的身上,白骨嶙峋,血肉成冰,他竟然無從下手。
望著狀若瘋狂的霜華,霜若的臉上,泛起一絲奇異的光。他掙扎著說了句:「晚霜。」然後氣絕。
晚霜,又是晚霜。
為了那個秘密,霜家人前仆後繼,無一善終。他卻為何,至死都念念不忘?
霜華在漫天風雪裡張開雙手,鵝羽般的雪片順著他的指端落下。他黛眉結霜,跪倒在漫天潔白裡怒吼:「為什麼,為什麼?」
然而,沒有人能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就如沒有人告訴他,被冠已霜姓,此後漫長的一生,要經歷什麼樣的考驗一樣。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撲倒在染霞的潔白裡,霜華捂著雙眼的手心,一分一分地濕潤。霜華知道,那不是淚,霜家的男子,已沒有流淚的權利,那一手一手沾滿的,是血。
黃鶯啼血,潤飾春色,而他泣血,只為不甘。
自從那年起,雪,在霜華的眼裡就變成了紅色。每一個漫天飛雪的冬季,他都只看見漫天的紅,如鮮血淋漓……
世人皆知,霜家男兒,大少霜若,二少霜華,是霜家的兩朵奇葩。天性耿直的霜若,測出了十年前的那場天災,不顧禁令上達天聽,終被污蔑為「妖言惑眾」而凌遲處死。
天災如期而至,淹沒無數良田黎庶,卻被當權者卻輕描淡寫說成:亂民擾境,意圖不軌,天滅之。
沒有人知道,那只是,霜若過不去的劫。也是身為霜家男子,過不去的劫。
霜家男子,年逢而立,就災星凸現,天遣之。
所以,數百年來,霜家能度此劫的男子,僅霜雷一人。雖然,沒有人知道,他為了活下來,曾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整個霜家,又付出了什麼代價。
手執纖骨針,指拈銀絲線。霜華七天七夜不休不眠,跪倒在雪地之中,一絲不苟地將霜若支離破碎的屍身縫合。再抬起頭來,雙眸染血,恨意驚天……
但,霜家是歷代天官的出處,只有霜姓男子,才有資格修習玄星之學。
於是,去了個霜若,下一任天官毫無懸念,就是他——十七歲就上窺天道,有「天才」之稱的占星者霜華。
霜華生無此志,再加上兄仇刻骨,不甘俯就的他,無所不用其極地反抗,加諸於身的宿命。
終於,隔代天官,白髮蕭蕭的霜雷不顧禁令,由死亡之谷千里迢迢而來。
霜化這才知道,他的宿命,又或者說霜家的宿命,在他們先祖洩露天機時,就已注定。除非破除詛咒,又或者說霜家血脈斷絕,否則絕不可能逃脫宿命的懲誡。
堤岸楊柳,綠意蔥蔥。
曾經靜好溫潤如白玉的少年,在蒼白的日光裡轉身。他漠視著天地萬物,含著一絲莫測的笑,淡淡地啟唇:「父親大人,不必多禮,孩兒,如您所願,就是……。」
那笑,那神色,就如同夕陽西下,正一分一分凋謝的鳶尾。光華淡淡,熒色淡淡,絕美萬方,卻劇毒無比。
霜雷先是一怔,喜極而泣,隨後,氣斷身絕。
從頭到尾,霜華都只是淡淡地笑著,淡淡地沉默著。一把紅蓮烈火,焚燒了父親的身體。
要知道,五十而知天命,可以看到兒女「成才」的霜雷。他之於霜若,於霜氏任何一個男子,又豈是幸運這麼簡單?
霜家林立的牌位之前,又添新筆。
在列祖列宗面前,霜華推金山,倒玉柱,手攬長衣,以血為符,立下重誓。要在有生之年,破除那個詛咒,讓一切,回到洪蒙初始,還霜家朗朗乾坤。
天下大亂又如何?生靈塗炭又如何?
他霜華,不是救世主。而所謂的「救世主」,從來沒有給予他們霜家任何救贖。
霜華黑色的衣袂四處飄蕩,宛若一隻黑色的鶴。穿過祭台,經過疏落的建築群,即將進入浮華紛擾的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