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卿過去一直覺得戰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別是他的計劃好幾次成功扭轉局勢之後,特愈發覺得所謂的戰爭,其實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直到現在,當他站在索安嶺的身邊,以一種主導者的身份直面一場戰爭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過去的想法是多麼的幼稚與膚淺。
那滔天的怒吼像是月夜的狼群嘶鳴,帶著凶然殺氣的犀利;那鮮紅的血液像是惡魔賜予的瓊漿,明明是罪惡的化身卻引誘著人不斷去掠集。
不管是妖精,海魔還是罪民,當戰爭打響的那一刻,似乎所有人的面目都變得模糊了。你再也分不清楚誰是誰,只能判斷自己眼前的這個人是否應該死去。
必須說戰士絕對是所有職業中最有職業道德的了,當戰鬥的號角一被吹響,他們就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對自己的「工作」,不管這活有多麼的艱辛,他們也沒有任何的怨言。
藏卿不由愣住了,微微張著嘴,他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變成了點燃的煤油一樣,在他的表皮之下瘋狂地燃燒著火光。連他自己都分辨不出這到底是自己潛意識裡的感覺還是自己的身體真的對這戰爭做出了反應。
但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就是在這場戰爭開始之後,他的大腦就一下子變得乾淨了。
「乾淨了」這種說法或許本身就帶著一種模糊,不過藏卿也找不出其他的話語來形容那種感覺,如果把思考的神經比作一支軍隊的話,那麼在現在的藏卿腦中,那支軍隊的規模已經翻上了一倍,就好像多了一個可以思考用的腦袋一樣。
這種感覺和之前使用【大否彌天咒】的時候那劇痛中的清明感截然不同,如果說現在是多了一個腦子的話,那麼那時候就像是借了一個別人的腦子來用,看待問題的態度冷靜得就像是機械。
藏卿也說不出哪一種效果更好,但至少現在不會有劇痛產生,所以如果讓他選擇的話他絕對毫不猶豫地選擇現在的感受。
只不過雖然思考能力加強了許多,但是讓藏卿覺得難受的是他發現他現在根本找不到能夠思考的東西。
雖然他現在和索安嶺處在能夠將戰場最大限度地收入眼中的地方,但是看著下面的戰鬥,藏卿卻覺得完全找不到能夠進行思考的地方。這並不是因為戰鬥規整得沒有絲毫的問題,正相反,是問題太多了。
兩個人的交戰就有一個問題,但是如果要去解決這個問題,又會牽扯到其他的問題,說不定反而會變得更加麻煩。這樣的局面,就好像一團纏在一起的繩結,你解開了其中的一個,說不定又會繞出一個新的結頭,這樣循環往復,根本沒有一個盡頭。
在藏卿的眼裡,這並不是一個戰場,而是一個能夠吞噬自己思維的沼澤,讓他唯一能夠引以為傲的思維無計可施的沼澤。
眉頭從戰鬥一開始就沒有鬆開過,藏卿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怒意,這種有力沒處使的感覺讓他相當的憋屈,心底那稀薄得像煙氣一樣的鬥志突然間昂揚了起來。
既然你這結頭這麼麻煩,我就偏要把你解開來看看!
索安嶺站在藏卿的身邊,藏卿的表現他自然也一直看在眼裡。一開始他沒有弄明白藏卿臉上那種迷惘的感覺是因為什麼,直到後來那淡淡的怒意浮現出來之後,他才一瞬間恍然。
他當年第一次面對戰場的時候,也曾出現過這樣的狀態,只不過延續的時間沒有藏卿這麼長,反應也沒有他這麼劇烈。
個人的力量無論多強,在面對這樣的場面時,都會不自主地產生望而卻步的感受,這是生命的一種本性。只不過大部分的人在認清這一點之後很快就能把心態調整過來,以自己力所能及的姿態投入到戰爭之中,然而再慢慢地鞏固起自己的心靈,漸漸從順從戰場變為主導戰場。
但是有些人不一樣,在他們第一次見到戰爭的時候,他們就打算要直接主導戰場,這種人一般都是恃才自傲之輩,索安嶺當初就是這樣的人,但是在最初的迷惘之後,他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心態。
路遙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再怎麼雄壯的建築,沒有踏實的地基就難以矗立。
越是淺顯的道理往往越有價值,特別是在戰爭這種以性命為賭注的賭桌上。如果從一開始便選錯了道路,那麼即使在天才的人,都不可能再登上巔峰。
意識中突然閃過一個身影,那好不容易壓下去的乾癟感有冒了出來,索安嶺伸手按住自己的肚子,只覺得裡面一陣陣抽搐的陣痛。
當初若是及時把你的路糾正過來,或許就不會是現在這麼個情況了吧,索泉……
差不多五分鐘左右,體內的不適感才終於退去,索安嶺看了眼身邊的藏卿,看到他的神情依舊沒有變化,終於忍不住開口勸導道。
「戰爭,其實是一種藝術啊。」
「藝術?」藏卿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即使是皺著的眉頭也下意識地一挑。
看著他這有些滑稽的表情,索安嶺伸出一隻手指向下面的戰場。
「藝術,是靈感的結晶。你沒辦法用一種特定的規律去揣測它,就好像是天候的陰晴變化一樣,你沒辦法去揣測它的變化,但是你可以去適應它。晴天你可以去郊遊踏青,雨天則呆在屋子裡召幾個朋友閒談遊戲。直到你徹底習慣它之後,所有的天氣變化對你來說就都沒有任何的不同了。」索安嶺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
「戰爭也是這樣,你沒辦法去徹底掌控它,就只能嘗試著去適應它。不管是指揮者,策略師,還是戰士們,都是在這樣一個適應的過程中。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慢慢地熟悉鮮血的味道,會熟悉猙獰的神情,會熟悉死亡的感覺。只有熟悉這一切,才有更大的概率在這生死的遊戲中存活下去……」
「還真是矛盾啊。」藏卿突然打斷索安嶺的話說到。
「什麼矛盾?」索安嶺一皺眉。
「為了活著而適應戰場,但等到徹底適應了戰場之後,他也就無法再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了。當一個人的生命力只剩下殺戮的時候……」藏卿撇著嘴聳了聳肩,「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確實是矛盾啊。」索安嶺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但是戰場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當你距離死亡只有那麼點距離的時候,沒有那種奢侈的餘裕去想那麼多。腦子裡能夠裝得下的,就只有活下去的信念而已。」
他換上一副嚴肅的神情,轉過頭盯著藏卿,「你知道我很欣賞你,你也確實有著不同常人的地方。但是在戰爭面前,這一切都沒有任何價值。你和下面的所有戰士都沒有兩樣,沒有人能保證你一定能活下去,下一秒或許就是你生命的界限。」
索安嶺在這一刻展露出了他王者的威嚴,但是藏卿卻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雙眼。
「你是說,我會死?」
「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但是若是你不能擺正你自己的位置,你真的會死。」
「是麼,我會死。」
藏卿看著索安嶺,突然笑了出來,並不是嘲諷的笑,也不是自傲的笑聲,而是那種自然地如同在春日裡感受到勃勃生機時露出的會心一笑一般的笑容。
「就像你所說的,戰爭是一種藝術,但是每個人對藝術都有不同的認知。戰爭是一種死亡與鮮血的藝術,但是卻並僅僅只局限於死亡與鮮血。戰爭結束之後的日子裡,這個世界的新的變化,才是我心中的藝術。」
索安嶺笑著轉過身,腦中又回想起在天坑的時候跟蕊秋所說的那些話,和索安嶺所說的這些話交織在一起,他似乎明白了一些過去從來都不會去想的事情。
「我認為的藝術,並不是戰爭的過程,而是還不知道結果的未來。為此,就算我在這過程中死去了也沒有關係。「藏卿笑著說完,語氣平淡的就彷彿談論的並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什麼無關緊要的東西。
索安嶺看著他,久久說不出話。
這是第幾次了,自己被這個少年驚得說不出話。
索安嶺記不清了,但他卻毫不懷疑,這一次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藏卿這傢伙就像是一卷永遠開不到頭的畫卷,你猜不到後面還有沒有能夠震驚到你的地方。
而就在他沉默的空擋裡,藏卿也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索安嶺所說的那些話他並不是沒有聽進去,恰恰相反,藏卿非常重視索安嶺所提供的經驗。藏卿從小就很清楚老人家的經驗是這世上最寶貴的財富,他老爸那些亂七八糟的兄弟跟他所說的每一句他都記在心裡。
而這些經驗也確實從沒讓他失望過,不管是在當初周旋客人的跑堂時光,還是現在。
在聽完索安嶺所說的話之後,藏卿便立刻擺正了自己的地位,放棄了主導者的眼界,將自己代入成一個普通的戰士。但是即使換了個視角,藏卿卻不打算放棄自己主導者的地位。
他不願意被戰爭所操控,他要走的路,是專屬於他自己的路。
而現在,他終於找到了那個關鍵的繩頭,那個能夠解開這個讓人絕望的繩結的唯一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