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平之後,方勞聖慮」云云,是晉朝鎮南大將軍杜預所上奏疏中的話。當時杜預犯病,晉武帝司馬炎派他抱病徵吳,杜預上奏疏推辭,說「取吳不必臣自行,但既平之後,當勞聖慮耳」,提醒晉武帝司馬炎,讓他妥善安撫東吳舊地和舊臣,以免有人趁機作亂。可惜晉武帝死後,其子晉惠帝愚癡,中樞頻頻變亂,於是妖賊石冰、廣陵相陳敏、建威將軍吳興錢璯先後起事,據有揚州,全賴義興周玘、吳郡顧榮、會稽賀遁等本地大族才得以平定,繼而由司馬睿、王導入主,延續晉朝之祚。
如今臨淮王引用這句話,明裡說關內屢經叛亂,民生凋敝不堪,需要擇賢能可靠之人鎮守和治理,暗裡卻是在提醒元子攸,天下寇盜未息時,尚且可以牽制爾朱榮,讓他無暇圖謀改朝換代的事情。而且他想要率軍平亂,就不得不借助魏朝中樞的號令,以指揮各地的刺史、都督,調配全天下的兵力和錢糧。可是,如今各地賊寇皆平,爾朱榮聲望達到頂峰,很可能會謀求取魏朝而代之。
元子攸何嘗聽不出他的意思?不說別的,爾朱天光的報捷文書,並非直呈尚書檯,而是呈給晉陽的爾朱榮和上黨的元天穆,再由他們轉呈過來。僅從只一點,這就可以看出爾朱家的跋扈。
爾朱榮是都督中外諸軍事,如果說把捷報呈送給他,還情有可原的話。那呈給元天穆是什麼意思?他已經由從一品錄尚書事晉封正一品太宰,正率虎賁軍駐於河東上黨封地,從側面牽制萬俟丑奴,軍事職權上還不如爾朱天光,爾朱天光為何繞過尚於他呢?
不僅如此,隨爾朱天光報捷文書而來的。還有爾朱榮和元天穆的兩封奏疏。元天穆在奏疏中,不顧他已離開尚書檯的事實,越俎代庖的建議朝廷給予諸將封賞;這倒也罷了。爾朱榮的奏疏,卻是向朝廷要求九錫!
九錫是天子賜給勳臣的九種禮器,乃人臣的最高禮遇。然而。自從王莽引用古禮、從漢平帝手中獲得九錫以來,這一殊禮便成了人臣篡位的前奏。後漢的曹操、曹魏的司馬昭、東晉的桓玄、以及其後的劉裕、蕭道成、蕭衍等,無一不是先取九錫,然後由自己或自己的兒子改朝換代。
以魏朝而論,立國一百多年以來,獲得九錫的僅有兩人,一個是投降本朝的劉義隆之子、宋王劉昶,一個是輔佐高祖孝文帝遷都改制的任城王元澄。但這兩人的九錫,都是死後才追加,並非生前所接受。
當然了。爾朱榮並未直接向朝廷索要,而是說他府內的參軍勸他自加九錫,而他聽了很不高興,將其逐出幕府云云。從這個表述上來看,他大概還有試探朝廷的意思。看朝廷如何答覆這一無理要求,從而判斷出朝廷對他篡位的態度。
可是,既然爾朱榮出言試探,那就說明他已經有這份心思了。要知道,當初河yin之亂時,他就曾經試圖取代魏朝。只是因大多數將領反對、多次占卜皆為不吉才作罷。而到了現在,他顯然是認為五分天下已有其四,自己的功勞和聲望也達到了頂點,謀求取代魏朝的時機已經成熟。
這正是元子攸一直擔心的事情,擔心到他甚至不敢去想,彷彿他一想到,爾朱榮也會跟著想到似的。他自己也知道,這實際上是一種逃避的行為,和掩耳盜鈴沒有什麼兩樣,但卻是唯一能夠讓他安心的方法。否則的話,他恐怕都無法安心入睡,尤其是被迫留宿在爾朱英娥宮中的時候。
想起爾朱英娥,元子攸更覺驚心。年初人勝節那一
i,他喝了幾樽南陽郡公元寶炬進獻的酴醾酒,半醉後宿於宣光殿皇后寢宮,臨幸了爾朱英娥幾次,結果爾朱英娥便有了身孕,於今已是小腹高隆。她本來性情就非常不好,懷孕後脾氣更是大得嚇人,把元子攸管得如同死牢之中的囚犯一般。
毫無疑問,一旦爾朱英娥產下男嬰,便是理所當然的太子,而他這個天子的使命甚至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過不了多長時間,爾朱榮就會逼迫他禪位,繼而將朝政完全納入手中,毫不費力的取代魏朝。
遷都城,立幼主,趁機掌控整個朝政,向來是篡位的最好方式。之前元顥入洛,他寧願留在長子小城等待爾朱榮,也不願前往鄴城行宮,便是為了防止爾朱榮趁機逼迫他,造成遷都的既成事實。可如果太子出生、爾朱榮逼他禪位於太子的話,他就根本無法拒絕,只能坐視朝政完全落到爾朱榮手上。
即使是現在,他手中的權柄也少得可憐,一直受制於錄尚書事元天穆。好不容易等到虎賁軍有事於外,元天穆不得不親自率軍出征,卻還有個尚書左僕she爾朱世隆留守尚書檯。而這洛陽皇宮之中,本為天子禁苑,非親信勳臣不得居其職,卻也有中書令魏蘭根、黃門侍郎朱瑞、武衛將軍奚毅等爾朱家黨羽監視他。
因此,儘管元子攸知道臨淮王元彧的言外之意,卻只能裝傻充愣,順著字面上的典故回答道:「是啊!關內久經戰亂,人心也不安穩,想要治理好,的確不是容易的事情!」
此言一出,元子攸頓時感覺輕鬆了一些。至於為何要這樣做,是為了繼續逃避事實,還是避免殿外的侍衛報告魏蘭根、朱瑞、奚毅等人,恐怕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
或許是從這次裝傻充愣中得到了啟發,元子攸想到了回復爾朱榮的方式。他本不願賜其九錫,如今爾朱榮既未明著索取,他也就假裝沒有看出奏疏裡的言外之意,一本正經的給爾朱榮下詔,褒獎他維護朝廷制度、拒不接受九錫之禮的忠謹。
此外,他還將這份詔書刊於邸報之上,頒示天下群僚,好坐實爾朱榮的這份「忠謹」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