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聽到周家那麼體貼,元明月一方面感動不已,慶幸自己的終身終於有了合適的依靠;一方面卻又想起了自己在李家的那些事情,想起了自己的從小到大的坎坷經歷,想起了生下自己的當天,即被一條白綾縊殺於產房的母親。
她打開几案上的博山香爐,投入一小塊的伽羅沉香,對著裊裊升起的篆煙默默祝禱。祝禱之後,又摘下母親遺留下的玉笛,想演奏那首無比熟練的《咸陽王歌》。可是,因心中百感交集,才吹了兩個音節,她就不得不停了下來,只好將笛子握在手中珍重的撫摩著,秀目中也淌下了兩行清淚。
到了晚些時候,乙弗氏受元寶炬之托,來到元明月的閨房,和她說了換帖訂親之事。
「周家考慮到你才除服歸家,要和咱們團聚一陣,因此提議把婚期訂到今年仲秋。趁著這段時間,他們家也好妥善準備,不至於太過委屈了你。」乙弗氏笑著和元明月說道。對於周家的這番心意,她也是頗有感觸:「我原以為,周家和咱家結親,於自家的聲望頗為有利,因此肯定會迫不及待的讓你過門。沒曾想周家卻這般從容不迫,考慮得如此周到。僅憑此番大家風度,還有那周家二郎君的人品,便知這義興周家興旺在即了。你嫁到這樣的人家,雖然暫時有些委屈,但前景卻是可以期待的。」
「一切聽憑阿兄阿嫂安排。」元明月低著頭回答。
乙弗氏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侍女小御的稟報。於是問元明月:「你白天去後堂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嗎?」
「也沒什麼事情,就是想找阿嫂說說話兒……恩,一個人悶在院裡,終究是無聊了些。」元明月臉蛋微暈,隨口掩飾著說道。
「這也是有的,」乙弗氏理解的點了點頭。「你是才出孝期的人,本不方便到處走動。那些堂嬸堂嫂、堂姐堂妹,因著前年那件事兒。也大多和你一樣,紛紛減了交往,有的甚至遁入空門。為自家亡親修行祈福,閨門之內是清寂了許多……不過,你如今已回了自己家,又是訂親的人,倒不妨活動一些。如今乃是正月,往年咱們常常泛舟伊洛,臨水宴樂,這是風俗,也沒必要忌諱什麼。等到初七人日那天,咱們就去城南伊水泛舟渡厄。湔裳酹酒,除一除身上的晦氣。」
「是。」元明月點頭應道,臉上露出笑容,一時間明艷無儔,滿屋生輝。
……。……
正月初七的人日,又稱人勝節,據說是女媧造人的日子,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日,而且往往用來衡量本年的家運。若是天氣晴好,便預示著一年人口平安。出入順利,而眾人便趁時盛裝出行,於水邊湔裳酹酒,泛舟渡水,意為「送晦」、「渡厄」,所謂「彩勝年年逢七日,酴醾歲歲滿千鍾」是也(唐代風俗,人日登高大宴群臣,賜百官酴醾御酒)。反之的話,就是後代杜甫所寫的「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雲隨白水落,風振紫山悲」。
這年的初七,恰好在雨水節氣後的第三天,眾人原以為會遇到陰雨氣候,卻不料自節氣當天起,一連三日都是晴好天氣,氣溫也漸漸暖和起來。因此到了人日,前來城南伊水宴飲泛舟的人不是一般的多。元寶炬忙了半日之後,下午也攜著妻兒、妹妹一同過來,恰好碰見堂兄范陽王元誨夫婦、堂弟汝陽縣公元修、堂侄廣平王元贊一行,此外還有元贊之母、已故廣平王元悌的遺孀鄭大車。他們兩家向來交好,於是很自然的走到了一塊兒,在河邊找了個依水傍柳的佳處支起帷障,臨水設宴為樂。元寶炬還令周懷洮騎馬回邸,取兩甕酴醾酒過來,好招待元悔、元修一家。於是眾人開懷暢飲,氣氛極為熱烈。
元明月跟著阿嫂乙弗氏,與元誨之妻李氏、廣平王元悌遺孀鄭大車同坐一席。酒過三巡,眾女都有些醉意,李氏持著酒樽,向乙弗氏讚歎道:「這酴醾酒滋味醇厚,著實令人沉迷。前時聽說城南伊水酒肆停業,京師無酴醾酒可酤,我還惋惜了好一陣,沒想到妹妹府上還有這許多。」
「呵呵!說起這酴醾酒,倒是托了明月妹子的福,」乙弗氏笑道,「前日義興周家來向咱家下聘,聘禮中有酴醾酒三十餘甕。姐姐若是喜歡,回頭我遣人送你兩甕便是。」
「如此就謝謝妹妹了!」李氏欣喜的應道。
同為孀居之人,鄭大車卻注意到了元明月受聘之事,於是連忙向乙弗氏打聽:「這麼說,明月妹子是許給伊水周家咯?」
「正是。」乙弗氏點了點頭。
「這如何使得?」鄭大車搖了搖頭,不以為然的質疑道,「伊水周家家門寒微,怎堪與咱們宗室貴胄聯姻?這件事情,卻是妹妹失了計較。」
「家門寒微又怎麼了,只要女婿人品出眾便可。咱家是宗室,難道還需要攀附名門世家嗎?」乙弗氏笑著說道,「周家二郎風神清朗,氣度從容,更兼文武之才,名望已著。如今方弱冠之年,卻已是正五品折衝將軍、員外散騎常侍……說句冒昧的話,貴家雖為天下望族,族中子弟卻也少有這等人物呢!」
她本是無心之語,並無什麼深意,把周惠和鄭家子弟相提並論,也只是因周惠出身鞏縣,恰好和滎陽鄭氏為鄰,在鞏縣的鄉評中,也常常這樣拿周惠和滎陽鄭氏子弟相較。可是,鄭大車素以自家家門為榮,聞言自然極不自在,而乙弗氏那句「難道還需要攀附名門世家」,則讓她尤其不忿。
滎陽鄭氏的門風,向來都不怎麼樣,甚至可說是以放蕩不節而天下聞名。如鄭大車的父親、通直散騎常侍鄭嚴祖,便公然和出嫁的堂姐通姦,士林無不歎其無恥,鄭嚴祖本人卻毫無愧色。因此,族中若有出嫁女子喪夫,很少有堅持守寡的人,往往上月剛成遺孀,下月便為新婦。如今廣平王元悌已故去近兩年,鄭大車原本早想歸家重嫁,偏偏膝下有一遺兒,被大伯子范陽王元誨強留在元家,早已積了一肚子的怨氣。如今稍一對景,便馬上在心中爆發了出來。
你們不需要攀附名門大族,豈不就是說咱們滎陽鄭氏攀附你們了?你們元家守寡的女兒連寒門子弟也嫁,卻為何偏偏把我這名門之女拘在家中?
鄭大車心裡憤憤不平的想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