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種過往的資歷,有些是周惠的有意經營,有些則是隨意所為,屬於無心插柳之舉。例如他進言免除河南府、滎陽郡兩地租賦,本來只是為了解除家中的困窘,同時給楊昱一個投靠元顥的名分和台階,卻沒想到因此而獲得了為民請命、造福鄉梓的聲名,也讓他得到了臨淮王元彧的看重,從而建議元子攸賜予他一領緋袍。
至於案件本身,其實並不複雜,黃嵩表現得非常合作,將事情的始末和盤托出。弄清了郡中的狀況,再結合其後的背景,這整件事情的脈絡,便完全呈現在審理此案的三人面前。
「周司直,你是河南府戶出身,和陽城郡府戶一樣,也應朝廷募令駐守過滎陽,算得上半個當事人。如今你奉詔問案,不知可有什麼高見?」楊機令人將黃嵩押回牢內,沉吟著向周惠問道。
「下官認為,這件事情乃尚書檯諸公的失職,」周惠毫不猶豫的回答道,「昔者聖人有言,『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千乘之國,尚且要恭敬其事,使民以信,何況我泱泱大魏?尚書檯既然奉詔犒賞陽城府戶軍,又承諾過給復租賦三年,怎麼能夠藉故推拖?諸公如此行事,既失職於天子,又失信於下民,將天子的權威和中樞的信用置於何地了?」
「周司直此言差矣,」聽周惠把過錯全部算到尚書檯頭上,參議的尚書都官郎中何范極為不滿,立刻反駁周惠道。「朝廷行事,自有其綱。當初收取的陽城郡租賦,都存放在司州倉曹,並未解往尚書檯,也該由司州返還到郡。故此次變亂,咎在司州,與我尚書檯無關。」
兩人都言之鑿鑿。卻各執一詞,讓楊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這依然還是延續著之前的爭端,只不過把地點換到廷尉寺。由廷尉寺和尚書都官曹代理而已。從他的立場上,自然是站在忠於天子的司州牧元徽一方,支持周惠的推論。並且從輕議決黃嵩的罪責。然而,尚書都官郎中是爾朱一黨的人,背後站著錄尚書事元天穆和都官尚書樊子鵠,想讓他低頭認輸,接受周惠提出的說法,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惠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他頻頻引經據典,和何范互相爭論變亂的責任歸屬,彷彿是鐵了心的要壓倒對方。楊機作為主審,原想保持中立的姿態,在兩人的主張之間求得一個平衡。既保證天子的心意,同時也讓尚書檯無話可說。可周惠這樣堅持,這樣毫不妥協,卻讓他根本無法達成一丁點的共識。
近半個時辰過去,爭論依然在進行著。楊機實在看不下去了。藉著何范出外更衣的機會,他嚴肅的向周惠交待道:「允宣,我知你向來排斥爾朱黨羽,如今新得明詔,更有竭誠盡忠、以報天子厚遇之心。然而,此案背後牽涉頗多。不可能盡如人意,像你這樣堅持己見,已經是近於意氣之爭,除了耽誤時間以外,於事情並無半點好處。」
「楊公的意思我知道,」周惠笑著點了點頭,「如今不是追究責任之時。最重要的,是將這件事化解,不給上黨王介入河南地帶的機會。」
「不錯,此言一語中的,說得再透徹不過,」楊機面帶讚許的點了點頭,繼而又堆起了滿臉的疑惑,「既然允宣明白,為何還這樣爭鋒相對,在責任的歸屬問題上浪費時間呢?」
「楊公,這不是浪費時間。我這樣做,自然是有用意的,」周惠解釋道,「言辭交鋒,也和戰陣一樣,可以運用策略來擊敗對方。例如這場爭論,我們是要把整起事件化解,這是我們的戰略目標。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就是一種戰術,目的在於牽制對方的注意力,同時也消磨對方的耐心。等到對方心浮氣躁的時候,我們突然退後一步,並且拋出關鍵的問題,對方肯定會在先前的問題上窮追猛打,從而忽略和放棄真正的關鍵。」
「原來如此,」楊機欣慰的點了點頭,「允宣不愧是郡學生員出身,也不愧是以軍功起家的將才,居然能如此活用兵法……我看這個辦法好,就按照允宣的意思來吧!」
兩人剛達成默契,尚書都官郎中何范更衣回來,板著臉回到了正堂右下首的座位。楊機向周惠使了個眼色,撤回前傾的身子,正容在書案後面坐定。
於是,周惠按照預定的計劃,繼續和何范糾纏,甚至還以官銜來壓他,並且隱晦的嘲笑他的服色(廷尉司直從五品,緋袍最低階;尚書諸曹郎中第六品,綠袍最高階)。而楊機則繼續保持沉默,彷彿將事情全部交給了周惠,又彷彿是在靜等兩人爭出個是非曲直一般。
這樣又繼續了小半個時辰,何范終於失去了耐心,他一拂綠色官服的袍袖,從右首書案後離座而起,憤怒的瞪著周惠道:「這是廷尉寺正堂,我不和你這廷尉司直爭論;若有膽量,可到尚書檯朝堂來,在上黨王殿下面前和我爭論,到時候我才服你!」
「何郎中,你這是什麼話?身為尚書郎中,居於朝廷中樞,怎麼能說出這種意氣話來?」楊機終於開了金口,卻是斥責何范有失風範。
「是啊!」周惠幸災樂禍,在旁邊火上加油道,「何范,何范,風範究竟何在?」
「你……」何范抬起右手,戟指著周惠,氣得滿面都是怒容。
「周司直,你更是不成體統!」楊機一拍書案,「東拉西扯不說,還拿官階壓人,拿名字譏人,這豈是商議案情的態度?簡直就是胡攪蠻纏!」
周惠頓時愕然,稍稍愣了片刻,才躬身向楊機告罪,同時向何范致歉道:「廷尉教訓得是,下官失態了……何郎中也請寬坐,剛才我多有得罪,還請海涵!」
「哼……罷了!」何范氣呼呼的應道,勉強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咱們繼續問案,」楊機咳嗽了兩聲,「此案涉及到司州和尚書檯,你兩人又各執一端,爭鋒相對。我本想居中保持緘默,讓你兩人論清是非曲直,可是你倆卻弄成了意氣之爭,只好就由我來作出裁定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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