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馬佛念、宋景休雙雙夜襲得手,返回虎牢關向陳慶之告捷。而在此之前,陳慶之、周惠已經得到巡城軍士的稟報,相率登上城牆,遠眺著三四里外的台軍前軍營地。營地內沖天而起的大火,以及隱隱約約傳來的嘈雜聲,讓城牆上的眾人看得心曠神怡。
「恭喜將軍!」周惠拱手向陳慶之致賀,「經此夜襲,台軍前軍是走是降,今日當可見分曉。」
「哈哈!」陳慶之長笑一聲,「允宣莫忘了,這才是開始呢!」
「是,屬下自當追隨將軍。」周惠答道。
事實證明,周惠的預見十分正確,歷史也依然按著原本的軌跡運行。到了上午,台軍前軍大都督費穆遣使者單騎叩關,表達了情願歸降的意思。不過,使者同時也帶來了兩個條件,一是降洛陽不降南軍,受降之人必須是天子親自派出的使節,在使節到來之前,虎牢關必須保證台軍前軍的糧草供給;二是台軍前軍投降之後,天子不得追究台軍攻擊虎牢關的罪責,不得撤換軍中各級將領。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陳慶之很快同意了使者的要求,然後派周惠飛馬向洛陽尚書檯告捷。
洛陽的錄尚書事元彧、領軍將軍元延明得到消息,立刻帶著周惠,聯袂求見天子元顥。元顥聽了兩人的奏報,又親自向周惠問清了其中的詳細情形,自然是欣喜不已。他正愁兵力不夠呢,結果就憑空得到兩萬精銳,對於投降的諸人,他只有賞賜拉攏的道理,哪裡會追究他們的什麼罪責?
唯一的問題,卻是對前軍大都督費穆的處分。此人去年引爾朱榮入洛,攛掇他屠殺洛陽朝臣,其中不少人都是元氏宗親,皇宗所居的壽丘裡內,當時幾乎家家戴孝,無數崇門豐室,高台芳榭,轉而題為寺院,為慘遭橫死的家主超度。京師之人到此,觀諸寺廊廡綺麗之情狀,未嘗不咨嗟歎息;而遺存下來的宗室,但凡稍有志氣之人,無不對爾朱榮、費穆等罪魁恨之入骨。例如之前在虎牢關被俘的爾朱世承,就已經被元顥下令臠殺。
元彧和元延明乃宗室中的翹楚,河陰之難時因為領兵在外,才僥倖逃過這一大劫。因此,兩人雖然都贊成接受台軍投降,但同時卻堅持要處死費穆。這下元顥可犯難了,他雖然也痛恨費穆,卻更想接受那兩萬台軍精兵。
察覺到元顥有所意動,下首胡床上的元彧立刻厲聲勸諫:「陛下!費穆此人必須死!否則何以闡明天道?便是諸位朝臣,大多是不願附從爾朱一黨,因此才擁戴陛下,若陛下對此人心存姑息,恐怕諸位也不會答應!」
「朕明白,朕當然明白。」元顥撫了撫額頭,神情越發猶豫。
眼見事情陷入僵局,周惠伏地向元顥奏稟:「啟奏陛下,小人有一淺見,或可解陛下與兩位殿下之困擾。」
元顥這才重新注意到了跪在門外的周惠:「哦?你有何意見?」
「小人認為,去年的河陰之變,與如今的攻擊虎牢關,這是兩件不同的事情。陛下接受台軍前軍的歸降,雖不能以虎牢關之事處置費穆,但可以追究其攛掇河陰之變的罪責。」周惠揚聲奏道。
「不錯!將兩件事分開處理,那麼即便接受費穆的歸降條件,再將逆臣繩之以法,朝廷也無出爾反爾之名。」安豐王元延明大喜。
「唔,此議可行。」元彧沉吟了片刻,也同意了周惠的提議。
「既如此,朕這就頒下明詔,赦免台軍攻擊虎牢關的罪責。」元顥頷首道。
元延明卻把目光望向門外,出言問周惠道:「你是何出身?有何經歷?在陳車騎軍中擔任何職?」
周惠略一猶豫,選擇了正面實話實說:「小人義興周惠,出身河南府戶軍,曾蒙父蔭入郡學三年。之前小人以府戶軍軍主防守滎陽,奉楊大都督令出城尋台軍求救,後於鞏縣向楊大都督覆命時,為陳車騎所獲,且念在同鄉之誼,邀小人出仕幕府,任錄事參軍之職。」
「錄事參軍?」元延明大感驚訝,「義興周氏,似乎並非士族?」
「的確非士族出身,」周惠躬身道,「因此,對於陳車騎的厚愛,小人非常感激。」
「也罷,國朝雖重士族,卻也不乏征辟寒族的先例,」元延明略略一笑,向御床上的元顥拱了拱手,「陛下,此人既出身國朝,適才又進言有功,可恩賜一內官,也是籠絡陳車騎的意思。」
「安豐此言甚是,」元顥略一思索,「卿出仕未久,可兼領門下錄事一職,仍為車騎府錄事參軍。」
門下錄事是從八品上階的內官,去車騎府錄事參軍應有的第六品上階隔了好幾個品級。不過,屬官和內外官畢竟不能等同,只有屬官的話,還算不得朝廷之臣,見天子必須以「小人」為自稱,從屬官到內官,可謂是真正跨過了從平民到官員的台階。
至於品階上存在差距,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正如元顥所言,他才剛剛出仕,名望全無,又非士族出身,能夠正式入品階,兼領從八品上的官職,已經是看在陳慶之的面子上。
「是,微臣恭領天恩。」周惠叩首致謝。
元顥隨意的點了點頭,笑著向元彧、元延明說道:「此事就交給兩位了,派何人為使節,也全仗兩位處分,朕先回後宮歇息。」
「陛下……」元彧臉色一肅,正要勸諫元顥,卻被元延明暗地一拉,搶過了他的話頭:「是,臣等告退。」
被元延明搶先,元彧無奈的住了口,離座恭送元顥和侍臣離去。等到御輦離開,元延明笑著勸元彧道:「文若,陛下新登大寶,又是年富力盛,稍稍留戀後宮也屬平常。朝政的事情,咱們多擔著便是,如此也算『垂拱而天下治』嘛!」
「垂拱而治,可不是這等治法,『諄信明義,崇德報功』,陛下做到了幾成?」元彧一邊往外走,一邊搖頭歎息,「如今四方未安,朝野皆想望陛下之風政,而陛下自謂天授,遽有驕怠之志……」
「此事稍後再說,」元延明打斷了他的話,在周惠身邊停了下來,「義興周惠是麼?」
「是,」周惠躬身道,「見過安豐王殿下。」
「不必多禮,」元延明微微一笑,「此次台軍歸降,陳車騎所部居功至偉。你既為車騎府錄事參軍,可將軍中立功人等報上,朝廷將考其出身、事跡,酌情給予賞格。」
「下官遵命。」周惠低頭答道,心裡卻忍不住一動。
論理說,陳慶之所部乃是客軍,軍中封賞皆由陳慶之主持。可是,朝廷現在卻要插手,難道是已經開始疑忌陳慶之,準備拉攏其部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