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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之卷 :風雨 第二ま章 :北海入洛(中) 文 / 元祀

    「出狩地方?」元子攸微微苦笑。他能夠去哪裡?虎牢關已經被佔,車駕已經無法東就台軍;南面倒是有外戚李琰之駐守,然而三荊地方早已殘破,無法承擔接駕、護駕及送駕的任務;西面關中?關中不僅殘破不堪,萬俟丑奴、蕭寶寅的叛軍還正鬧得天翻地覆呢!至於北面……北面倒是有糧有兵,卻已經形同藩鎮,人事和租賦幾乎都掌握在爾朱榮手中。

    如果去投爾朱榮,結果會是如何?元子攸沉吟了好一會,依然下不定這個決心,於是把目光投在了御案前的楊津身上。

    「楊卿……你認為,天穆此謀,柱國(爾朱榮)是否參預?他是否也有逼朕遷都的心思?」

    元子攸的這個問題,楊津也沒有把握妥善答覆。對於爾朱榮這個人,他的感覺實在有些複雜。一來此人擊敗葛榮,挽救了整個河北地方,他作為北道行台,孤軍堅守定州城長達三年,親身體驗過叛軍造成的危害,也深知這一勝利意味著什麼,說是挽國家於危亡都不為過;況且,在長史李裔叛變、定州城陷於賊黨之後,他成為葛榮俘虜,幾乎要被叛軍處決,結果是爾朱榮將他救了出來,這筆恩情不可謂不重。

    但在另一方面,爾朱榮架空天子,這又是他的義理所無法容忍的事情。更別說之前的河陰之難,他弟弟武衛將軍楊暐還被爾朱家騎兵所殺。

    想了好一會,楊津才開口道:「陛下,此事關聯甚重,請容微臣三思……不過,之前安豐王曾對微臣說過,不能讓柱國率大軍進入河南,否則我皇魏將再無立足之所。但以如今的情勢而言,恐怕是不得不借重柱國了,陛下若想保住朝廷對河南的處置權力,就必須出狩北方,同柱國一道擊敗元顥,如此陛下有親征之名,柱國便無插手之機。」

    「……楊卿所言甚是,」元子攸微微頷首,「朕亦須仔細斟酌啊!」

    「是,微臣告退。」楊津知機的辭別元子攸,緩步退出了式乾殿。

    看著楊津遠去的背影,元子攸端坐御床,久久沒有任何動作。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數名內侍魚貫而入,逐一點燃殿內燭台,將整個式乾殿照得燈火通明,身邊的近侍也替他點燃了御案上的連枝蟠龍燈,然後小聲的提醒道:「陛下,已過酉時中刻,是否要起駕回後宮歇息?」

    「知道了,」元子攸揮了揮手,「阿翟,你先下去。」

    「是。」內侍李阿翟躬身領命。然而,他才走下陛台,殿門外忽然又進來一隊內侍,他們徑直向陛台而來,毫無顧忌的將李阿翟堵在了陛台前面。李阿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尷尬的躬身跪到一旁。

    眾內侍也停下腳步,紛紛在陛台前跪了來,為首一人朗聲啟奏道:「陛下,奴婢奉宣光殿令諭,請陛下即刻回後宮歇息。」

    宣光殿是皇后寢殿,元子攸的皇后,乃是爾朱榮的長女爾朱英娥,她原本是元子攸堂侄孝明帝元詡的妃嬪,被爾朱榮強塞給元子攸。元子攸和元詡關係極好,自幼即在宮中伴讀,本不想納他的未亡人,還是黃門侍郎祖瑩引晉文公接納懷嬴的古例說服了他。

    若是論姿色,爾朱英娥足為後宮之冠,可性格卻是太不堪領教了,專寵好妒自不必說,還常仗著其父的名頭壓迫元子攸,手下的內侍乃她當年為妃嬪時的舊人,也跟著她狐假虎威,在元子攸面前一直這樣僭稱「宣光殿令諭」!

    元子攸本來是準備回後宮的,也可以像往常一樣,忽略掉皇后內侍們的不恭,可是當前面臨的險惡處境,卻令他突然萌發了一陣怒意和悲哀。地方不是叛亂,就是藩鎮,朝廷權柄也操於強臣之手,便是在宮內,也要受皇后欺壓,朕這皇帝當得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必要留戀這洛陽宮?

    再看見自己的內侍跪在一旁,元子攸心裡更加憤怒:「阿翟!你跪著做什麼?朕不是讓你去西省傳朕口諭,宣中書舍人高卿過來議事嗎?」

    「啊……是!」李阿翟連忙答應道,低著頭匆匆忙忙的離開。

    「你們也下去吧!」元子攸收斂起表情,「告訴皇后,說朕今晚有要事商議,就在這式乾殿安歇。」

    「陛下……」為首的內侍還想繼續說什麼,卻被元子攸用紫檀鎮紙砸在了左肩。他驚疑的抬起頭,不敢相信這位素來好性子的陛下會突然發飆。

    「下去吧!」元子攸吐出一口濁氣,「你們對皇后的忠心,朕是知道了……這鎮紙賞你。」

    「是。」內侍不敢再說什麼,恭敬的捧著鎮紙退出大殿。

    不一會兒,當值的中書舍人高道穆(名恭之,以字行)奉召前來。他才覲見完畢,元子攸就劈頭對他說道:「朕欲西狩關中,高卿以為如何?」

    「陛下!」高道穆訝然喚道。他自然明白,天子為何要出狩地方,但心裡卻很不認同:「如今南賊雖佔虎牢,其士眾卻是不多,能夠乘虛到此,皆因沿途守將不得其人。陛下若親帥宿衛,背城一戰,臣等竭其死力,必能擊破南賊!」

    「楊元晷不是我大魏名將嗎?」元子攸搖了搖頭,「至於親帥宿衛,此事大可不必再提。朕自小長在宮中為先帝伴讀,戎事實非朕之所長,出戰則勝負難期。屆時事有不諧,恐怕洛陽將大受賊軍荼毒。」

    「即便如此,陛下也不當西狩關中,」高道穆繼續進諫,「關中關中荒殘,叛亂未息,車駕怎麼能夠西狩呢?一定要暫避鋒銳,保全洛陽的話,陛下不如渡河,征柱國、上黨(元天穆)引兵來會,犄角進討,則旬月之間,必可成功,如此方為萬全之策啊。」

    聽了高道穆的這番諫言,元子攸心裡終於下定了決心。為今之計,他只能渡河北上,借助爾朱榮的力量才能反攻元顥了。可是,對於爾朱榮的心思,元子攸依然懷著疑慮,更何況元天穆肯定也會前往匯合,到時若兩人一合計,將他君臣全部扣押,然後矯詔遷都晉陽或鄴城,朝廷便要失掉河南根基,成為砧板上任由對方宰割的魚肉,而這大好江山,也將非復為皇魏所有。

    到底該怎麼辦呢……元子攸陷入了沉思之中。

    「陛下?」見元子攸久久不語,高道穆試探著喚道。他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中迴盪著,聽上去頗有些淒涼之意。

    「哦!」元子攸回過神來,看了著外面的天色,「現在是什麼時候?」

    「回陛下,方才打過小更鼓,已經過了戌時中刻。」李阿翟跪地回奏。

    「過了戌時中刻?甚好,」元子攸忽然站了起來,向高道穆點了點頭,「高卿,朕將單騎渡河北上,卿可為我知會眾臣,令眾臣各自返家,休沐一月。」

    「陛下豈可棄群臣北上!」高道穆大驚失色,連忙拜倒在地,「微臣不敢奉詔!」

    「高卿,朕這麼做是有原因的,」元子攸坦然說出了自己對爾朱榮、元天穆的擔心,末了向他解釋道,「若朕單騎而往,則朝廷中樞仍在洛陽城內,彼等沒有理由另立朝廷;而平亂之後,彼等必須奉朕南返,以遷就朝廷中樞,遷都之事自然作罷。」

    「陛下苦心,微臣已經明白,」高道穆恍然大悟,心中卻有了新的擔憂,「只是,陛下單騎而走,恐怕會有棄宮室、百官於不顧的聲名,從而大失四方人望。」

    「四方人望?四方叛亂橫行,朕有人望麼?」元子攸自嘲的一笑,「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不過如是而已……且由他去吧!」

    「是,」高道穆感慨的躬身拜倒,「陛下雖言單騎出狩,左右卻不可乏人。微臣既為侍臣,自當隨陛下渡河北上。」

    「准了,」元子攸頷首表示認同,然後飛快的寫下一道詔旨,交給一旁的內侍李阿翟。

    「明日將此詔旨交給安豐王,令他遍示在京群臣!」

    ……,……

    五月二十三日傍晚,元子攸夜開殿門,取驊騮廄御馬數匹,自顯陽殿後永巷而出,棄宮室、百官渡河北上,隨行的只有中書舍人高道穆、黃門侍郎硃瑞等幾位當值的侍臣。在北中郎將楊侃的接應下過河後,元子攸命高道穆於燭下作詔書,宣示遠近,告知天子車駕所在。

    這一下,洛陽城內頓時炸開了鍋,眾臣齊聚尚書檯內,商量該如何行事,就連稱病多日的淮南王元彧,也被尚書令、安豐王元延明強拖了過來,和他一同入尚書檯主持大局。而最倒霉的,則屬當日在式乾殿當值的內侍李阿翟,不僅當晚被皇后爾朱英娥叫過去痛打了一頓,這一大早又必須帶傷接受諸臣的盤查。

    儘管有李阿翟轉達的詔旨,然而奉詔的人並不多。楊津接受過元子攸的召見,知道元子攸有他自己的所考慮,因此和年邁的兄長、司徒楊椿奉詔返鄉,同時令擔任通直散騎侍郎的兒子楊愔渡過河橋,和侄兒楊侃隨侍左右;城陽王元徵,其妻乃是元子攸的表妹,聞訊即刻渡河追隨子攸而去,是唯一北渡的宗室諸王。

    至於其他的人,卻大多不肯離開中樞,可惜怎麼商量也找不出一個主事的。有資格臨朝稱制(攝政)的大宗宗親裡面,子攸生母文穆太后李嬡華已故,皇后爾朱英娥不得臣心,幾個親兄弟子直、子納、子正皆已不在,而他本人也還沒有子嗣出生……有人提議由尚書令、安豐王元延明稱制,畢竟他是當朝尚書令,天子的最後一封詔書也是頒布給他,然而他自忖並非獻文、孝文帝子孫,去大宗血脈已經疏遠,又知道當前的形勢難以挽回,怎麼會接受這個燙手的山芋呢?

    那麼,誰和元子攸血緣最近?仔細敘來,居然就是率領南軍的北海王元顥元子明。元子攸的父親彭城王元勰,和元顥的父親北海王元祥乃是親兄弟,而且最得孝文帝信賴。孝文帝審判失德的馮皇后,臨終前遺詔賜其自盡,即是交待於元勰、元祥這兩個弟弟;在宣武帝繼位後,二人則以皇叔之尊,分領司徒、司空輔政中樞。

    不僅如此,單以個人聲望而言,元子攸還趕不上作為堂弟的元顥。在爾朱榮入洛前,元顥已經擔任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相州刺史,受命領兵討伐葛榮;而元子攸僅僅在宮中擔任孝明帝的伴讀,資歷和官位都遠在元顥之下。之所以能夠繼承大位,不過是爾朱榮以鑄金像占卜天命的結果而已……

    這樣多方權衡,眾臣的議題慢慢的變了方向,從最初的是否奉詔、不奉詔當以何人代理中樞,變成了是否接納北海王元顥入洛這一話題。而元子攸與元顥之間的競爭,也變成了本朝內部關於大位歸屬的爭端。

    在這番討論中,臨淮王元彧的意見佔據了主流。他向來以豐儀寬雅、明經厚德見稱,對舉止輕脫、惟知馳射的爾朱榮極度厭惡,況且去年河陰之難時,眾多宗室死於爾朱家騎兵的虐殺,僥倖存留下來的,只要是稍有志氣,無不對其恨之入骨;反倒是梁朝,在當時接受了不少宗室和漢臣避難,他元彧也曾是其中的一人,還受到梁帝的格外器重和優待。便是其餘朝臣,也大多有親故罹難於河陰,其後雖然迫於爾朱榮的威勢,不得不迎奉元子攸入繼大統,卻談不上什麼誠心擁戴。

    更加關鍵的是,如今洛陽城極度空虛,元子攸放棄守城之責前往河北,而元顥的大軍卻正越過虎牢關向京師進發。也就是說,除非他們真的奉詔休沐(放假),否則除了接受元顥之外,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眼看元顥已經到達鞏縣地界,距離洛陽城不到四十里,眾朝臣終於統一了意見,決定以臨淮王元彧、安豐王元延明為首,率百官迎接元顥繼承大位。

    當臨淮王元彧、安豐王元延明這兩位聲望卓著的宗室同意出面,並傳令封閉府庫,準備法駕奉迎新天子時,眾朝臣心中懸起的石頭終於落下,一個個都感覺輕鬆了許多……或許,之前的種種權衡和對比,不過是眾人在為自己尋找接納元顥的理由吧!

    (這一章寫得真心累啊!上本書曾被批評像史書不像小說,因此在這裡頗為糾結了一陣。不過,就算是要寫故事,歷史背景也不可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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