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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之卷 :風雨 第一ま章 :代赴戎機(上) 文 / 元祀

    四月八日清早,聚集在洛陽景明寺的各行像隊列正要出行,忽然接到了尚書祠部曹的通知,說是由於佛像示警,天子將臨時召開朝會,原定的禮佛儀式取消。這一消息很快傳遍了景明寺,傳遍了整個洛陽城,眾人在歎惋之餘,也不約而同的將目光投向了洛陽宮的方向。

    洛陽宮的大司馬門外,受詔前來的朝廷諸大臣紛紛下馬,執笏板魚貫而入。吏部尚書恆農(本為弘農,避獻文帝諱改為恆農)楊津在門邊站了片刻,看見大司馬、尚書令安豐王元延明單騎而來,上前兩步問道:「,臨淮王殿下呢?」

    臨淮王元彧元文若,安豐王元延明,乃是當世最具才學令望的兩位宗室。元彧風神俊雅,嫻於辭令,引經據典無一疏失,朝廷典章多出於其手;元延明博極群書,兼有文藻,曾與侍中崔光一同撰定服制,也是朝廷深為倚重之人。同時,兩人皆曾領兵出外,一同討平淮南元法僧叛亂,受梁豫章王蕭綜降於徐州,恢復東南國境,因此相互引為至交。平時上朝時,兩人經常同入同出,像現在一人單騎,可以說是極為難得。

    聽到楊津相詢,元延明露出一個苦笑:「文若病了,今天不能上朝。」

    「病了?」楊津驚詫,「昨天不是還好好的麼?還在朝堂上和陛下據理力爭,說陛下既然入承大統,即為大宗,不當追尊臣父臣兄為帝,遷神主於太廟……」

    「可不就是這件事!」元延明壓低了聲音,「昨天散朝後,文若和我說了句『茲事古所未有,於禮不合,陛下作而不法,恐失天下之望』,便氣沖沖的回府去了。今早我去找他,他不肯來,讓我替他向陛下告病。」

    「這都什麼時候了!臨淮還鬧這種意氣?」楊津搖了搖頭,「如今台軍赴山東平亂,戰況未明,北海又引南朝兵馬入寇淮南,擊潰邱大千部,於睢陽篡稱大統,正需要借重兩位的軍略啊!」

    「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元延明無奈,「如今台軍出征在外,洛陽空虛,僅餘的一點兵力全掌握在爾朱黨羽手上,用以監控朝政,斷不會輕易離開京師……所以,也只好坐觀山東成敗,看著東南爭鋒吧!」

    「難道真是天不佑我大魏麼?」楊津一聲歎息,「偏偏北地也有叛亂,爾朱柱國無法領兵來援……」

    「幸虧如此,否則情況更加嚴重!」提到爾朱榮,元延明冷笑連聲,「平定葛榮之後,河北諸州刺史大都換成了爾朱黨羽。如果再讓他率軍進入河南,插手東南地方,那我大魏可還有立足之地麼!前次台軍出征,陛下為何轉令侄為北中郎將,戒嚴河橋?」

    楊津默然無語,和元延明一同走進大司馬門。經過剛才的一番對答,兩人心裡都很清楚,這次朝會,不可能對當前的危局起到任何的作用。

    ……,……

    大半個月之後,山東青州終於傳來台軍的捷報,領軍將軍、上黨王元天穆於四月十七(辛丑,公歷5月13日)破邢杲於濟南,已經將其父子系之檻車,執送京師;台軍目前正在掃平刑杲餘黨,一待青州穩定下來,只需休整數日、調齊糧草,便會南下徐州,直擊元顥、陳慶之所部。

    收到這一捷報,朝廷總算是鬆了一口長氣。

    當日台軍出征前,北海王元顥就已經引南軍入寇淮南,天子召集眾臣商議征伐先後,大多數朝臣都認為刑杲勢強,應該先予以平定,然後再平元顥、陳慶之也不遲,台軍眾將也多贊成先往青州討賊,於是元天穆便率台軍出征青州。然而眾臣都沒料到,陳慶之那七千梁兵會如此驍勇,大半日之間,連破都督丘大千的三座營壘,逼得他向元顥獻城請降。

    好在如今青州將定,台軍很快就能南下征討,陳慶之所部雖然精銳,人數卻是不多,定然無法抵抗三十萬台軍。於是,元子攸特地再遣內侍前往景明、永寧二寺還願,自己親赴太廟告捷,然後在式乾殿大饗眾臣。

    事實證明,朝廷實在是小瞧了陳慶之,因為他早已離開徐州,勢如破竹的攻入了兗州境內,向北渡過汴水,推進到了兗州東部。朝廷安置在兗州濟陰郡的行台尚書、濟陰王元暉業,手握兩萬羽林軍,居然被他一舉擊破,本人也被生擒。如今元顥、陳慶之正厲兵秣馬,即將攻入司州東郡的濟陽縣!

    行台的全稱是行尚書檯,是朝廷臨時授予地方大員、令其節制一方軍政、允許便宜行事的機構。如今行台尚書、濟陰王元暉業被擒,河南地方失去統轄,兗州及司州各郡的告急文書如雪片一般,紛紛送入了洛陽中樞。甚至連兗州以北、毗鄰青州的齊州,居然也有幾份告急文書送來。

    「這些白癡!南軍的目標是洛陽城!他們湊什麼熱鬧!三十萬台軍在青州,南軍會笨得自己往刀口上送嗎!」洛陽尚書檯內,一向儒雅的尚書令、安豐王元延明將那幾份文書擲於地上,氣急敗壞的大罵道。

    「此所謂風聲鶴唳,殿下勿須計較。」七兵尚書河東薛琡開解他說,俯身撿起文書放回案上。

    對於薛琡的話,元延明倒是很聽得進去。當初朝議,多數人提議先平邢杲時,時任行台尚書的他就曾經反駁道:「邢杲兵眾雖多,鼠竊狗偷,非有遠志。顥帝室近親,來稱義舉,其勢難測,宜先去之。」如今元顥改元稱帝,整個淮南都已經改奉他的元號正朔,足以見他的先見之明。

    「依薛尚書所見,如今該如何抵禦南軍呢?」元延明沉吟著問他。

    「無非是據險要而守、拒敵於京師之外而已。只要三十萬台軍回轉,何愁不能擊破南軍?」薛琡不假思索的回答。

    「話雖是不錯,可是我們哪有兵力去守呢?又該遣何人為將?」吏部尚書楊津問道。

    「兵力的話,我們可以召集司州的更卒;尤其是之前的河南府戶軍,雖然前些年下詔轉為編戶,但是戰力頗為不俗,比一般的州郡兵要精銳許多,」薛琡的回答依然很快,「至於領兵大將,楊尚書家中不就有位麒麟兒嗎?令侄楊昱楊元晷,在內曾任七兵尚書、撫軍將軍,在外曾任徐州刺史、鎮東將軍、東南道都督,前次泰山羊侃南叛,引南軍入寇徐州,即為令侄所平……如今若以令侄守滎陽或虎牢,定能將元顥拒之於京師之外。」

    「唔,薛尚書所言極是,」元延明贊同的點了點頭,「只是召集更卒的話,這錢糧的問題……」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上次元天穆東征,帶走無數糧草、布匹和兵器,很難說還有多少剩下來;而且就連這部分物資,也都存於洛陽府庫,掌握在爾朱榮之弟爾朱世隆手中。

    雖然元延明為尚書令,爾朱世隆僅為尚書僕射,然而度支尚書卻是爾朱一黨,涉及到錢糧問題,必須爾朱世隆發話才行,連天子都不能自由動用。

    「不管了!我這就請陛下下詔,令爾朱世隆開放府庫!」元延明忽然一拍面前的書案,「如今京師危急,他爾朱世隆要是還不顧大局,我即刻當庭宰了那個混蛋!到時就算爾朱榮親來,我在陛下面前也敢和他打這官司!」

    ……,……

    五月丁巳(初五),朝廷任命前徐州刺史、鎮東將軍楊昱為征東將軍、東南道大都督,駐守虎牢關外的滎陽城;任命尚書僕射、給事黃門侍郎爾朱世隆為車騎將軍、儀同三司,率兩萬虎賁軍出鎮虎牢。又行文司州諸郡遍發更卒,前往滎陽受大都督節度。

    按照出身成份,北魏的軍隊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世兵,包括中樞的台軍和地方的鎮戶軍。台軍負責宿衛和征伐,分羽林、虎賁兩部,羽林是當年的拓跋本部舊族,遷洛後安置於洛陽六坊;虎賁則是當年孝文帝遷洛後,詔選鮮卑、敕勒等族勇士而建(實際上皆為自代來洛之軍士),兩部常備兵力為十五萬人,主要以騎兵為主。鎮軍主要負責戍守,成分比較複雜,既有鮮卑本族和異族部落,也有中原強宗和內附蠻族,此外還有合族流放的罪民和充軍的死囚之類,但同樣是代代從軍的世兵。

    第二種軍隊是軍府兵,前身是歷次征伐所收的降軍,再加上部分主動內附的蠻族,稱為營戶或者府戶。當年道武帝滅諸燕,太武帝平秦隴,掃統萬,翦遼海,蕩河源,所收的降軍都安置於河北、山東各州,置軍府進行管理,平時耕種自給,戰時簡選從征,因而才有進擊瓜步、飲馬長江時的五十萬兵力;孝文帝遷都的時候,由於阻力極大,於是以南征作為借口,徵調河北六州府戶軍十五萬、總計步騎三十餘萬前至洛陽,然後冒著連日大雨南行,逼得眾臣不得不妥協。至於內附蠻族,主要來自與南朝交界的荊、徐兩地,其中很有部分都是漢人,像跟隨桓誕北附的周惠家族,便是歸於這一類。

    和河北、山東諸州不同,河南這部分府軍主要用於協防南荊州,不用隨台軍出征。但隨著蠻族之首、任南荊州刺史的襄陽郡公桓叔興叛入南朝,那塊地方已經殘破不堪,幾近脫離朝廷掌握,河南府戶也因此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因此,前些年六鎮鎮戶叛亂後,朝廷為了穩定起見,便將河南京畿地帶的府戶全部撤銷,納入國家編戶體制。

    還有一類是州郡兵,來自於國家編戶,其成分主要是漢人。根據北魏均田制,這些編戶從朝廷受田,要承擔租、調、役三種義務(唐朝租庸調的前身),其中租是糧食,調是布匹,役則是徭役,每丁每年三十天。起初實行這一制度的時候,朝廷按照漢人不從軍的慣例,沒有把兵役包括在徭役之中,直到後來漢化漸深,陸續撤銷各地諸鎮,才征發漢人編戶輪番赴郡城出戍(州治所在郡之郡兵即為州兵,司州有台軍守洛陽,不在此例),負擔巡城和緝盜之責,被稱為更卒或者番兵。

    一般而言,州郡兵只在本郡本土服役,很少調往別的地方。但如今京師空虛,東線急需兵力補充,朝廷便不得不在司州全境動員,並且破例調用這部分兵力,賜予給復三年(免除三年賦稅徭役)的優厚報酬。特別是原先的河南府戶,朝廷幾乎是以強制的命令予以徵調,因為在朝廷的印象中,這些府戶的戰力,要比一般的州郡兵精銳許多。

    作為曾經的府戶,周惠一家自然接到了徵調令。按照三五發丁的規矩(三丁出一,五丁出二,以此類推),家中的周植、周恕、周惠三丁,只須負擔一人兵役。不過,主家人出征,肯定要有家奴跟隨。家主周植於是召集了周恕、周惠兄弟倆,商議如何出兵役的事情。

    和上次一樣,周恕依然是最後一個到達。聽了周植傳達的徵調令後,他話中有話的說道:「幸好上次沒有召集鄉兵,不然朝廷這徵召令一下,還不是白費了力氣和錢糧?」

    周惠聳了聳肩,沒有理會這暗含的揶揄。真是,他上次說的是召集流民,流民會接到徵召令嗎?否則的話,他們家的田地和作坊都僱用了不少流民,豈會只有一個名額的徵召?

    「允度,咱們說的是徵召令的事情,別把話扯遠了,」周植輕輕咳嗽了一聲,「我準備讓允度和阿忠兩人應召。你們去後,作坊的事我來管,田地那一塊就先交給惠兒……這樣安排,你們有沒有什麼意見?」

    周恕沒有說話。他就知道是這樣。

    周惠想了想,出言詢問周植:「伯父,可以出錢代替徵召嗎?」

    「恐怕不行,」周植搖了搖頭,「裡正特別提了,咱家是府戶出身,必須接受徵召。」

    「允宣,橫豎不是你去,擔心那麼多做什麼?給復三年,這是多好的報酬,為什麼要白白放棄掉?還想著花冤枉錢?」周恕再次刺了周惠一句。他執掌家中的作坊,最見不得周惠浪費家中的錢財。

    周惠無奈的翻了翻眼睛。老兄,我這是為你好啊!你以為這次徵召還和以往一樣,只在這河南府當值麼?是要去滎陽駐守,和南軍拚命的!以州郡兵為主力的滎陽城,想阻擋南軍陳慶之所部的百戰精銳,誰知道要用多少人命去填?

    「要不,讓我代替阿兄應徵吧!」周惠忽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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