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京城方面沒有特別傳訊,就足以證明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蕙娘只是不知道到底東北那邊是全然大勝,還是有些首尾沒有處理乾淨而已。如今看雲管事的表情,她也是得出了結論:權世敏看來是真的氣數已盡,不可能再掀起什麼大的波瀾了。
「辭行?」她面上卻做出了略帶詫異的表情,給丫頭們遞了個眼色,眾人便默契地退出了屋子。反正現在都是玻璃窗了,兩人在做什麼,還不是一目瞭然的事。蕙娘有許多業務上的機密需要和男性管事密議時,也越來越不懼怕別人的言論了。「這才多久,難道仁叔在大管事的位置上,已經安頓下來了?」
雖然蕙娘聲音不大,但這裡畢竟不是鸞台會自己的地盤,權世贇還是頗有幾分忌諱的,他瞅了蕙娘一眼,壓低了聲音,頗有幾分詭秘地道,「年年冬月都是谷裡比較艱難的日子,今年少了這麼多男丁,谷裡很多農事都缺人去做。明人跟前不說暗話,這是個邀買人心的好機會,我自然是要回去過冬的了。」
蕙娘只是點頭不語,權世贇又道,「還有就是,谷裡沒點人手,始終是不行,這一次回去,大家也要商量出一個補救的辦法,給老大當時冒昧的決定擦擦屁股。同和堂裡的事,我要交給世仁接手,但世仁情願繼續回廣州去做南部大管事。」
他頓了頓,望著蕙娘微笑道,「這個龍首的位置,我和世仁一致屬意由你來接手。」
他忽然拋出這個提議,蕙娘著實有幾分措手不及。第一個她沒想過權世仁會把到手的鸞台會魁首之位往外推,第二個她也沒想到國公府一系居然會是她出來繼承鸞台會。雖然眾人口口聲聲,貌似都把這個龍首的位置當成了她的囊中物,但蕙娘自己心裡清楚,這東西就像是馬兒跟前吊著的糖塊,那是拿來吊著你賣命的。現在就讓你吃下去了,日後拿什麼來節制國公府?這和權世贇同國公府的交情都沒有太大的關係了,一個老成的政治家,是不會輕易把這麼強力的武器,交到別人手上的。現在族長名分已定,權世仁又擺明車馬沒有野心,怎麼看也該是他出面接過大權,而她都已經做好了適應一個新上司的準備……
無數思緒劃過腦海,不用做作,她也露出了一臉的震驚。權世贇看在眼底,面上笑意越盛,他親切地道,「這個機會,我和世仁也是努力了很久,才虎口拔牙一般,從你公爹、你大伯手上搶下來的。你也不要推三阻四了,日後用心做事,別讓我們失望便是。我早說過,你的情義,我是記在心裡的!」
自己的表現,固然也算得上無可挑剔,但比較起來,良國公和權世贇之間的交情應該只有更深厚才對。權世贇連他都不選,直接指定了自己,是自己的配合程度高於良國公,還是因為他如今把猜忌的矛頭更指向了良國公?或者只是出於權衡良國公、權世芒關係的考慮?蕙娘沉默了一會,才道,「我現在就覺得天上像掉下來個大餡餅似的,從前這樣的好事,我連想都不敢想,可餡餅落下來了,我又覺得沉甸甸的,恐怕有點抱不住……您也知道,我一來是女流之輩,和外界交流也不方便,這件事還瞞著仲白呢,我頻繁和外男接觸,他總是要過問的,二來,對……對同和堂的事務,我是一點都不熟悉……」
權世贇道,「仲白那裡,他留心不到這麼多的,畢竟你多過問過問家裡的生意,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至於第二點,你大可放心,會裡事務雖然繁雜,但你也不必事必躬親。蕭規曹隨也就是了,這幾年要會裡去做的事,不會太多的,真到了需要我們出手的時候,你也多半上手了。實在不行,還有我呢。到那時候,我也不必長天老日地呆在老家啦。」
蕙娘又謙讓了幾句,見權世贇心意已決,便也不再畫蛇添足地多問什麼,又表了一番忠心,方問權世贇,「您怎麼親自過天津來了?」
「一個是來接你,還有一個,也是因為我要坐船回去,再晚幾天,北邊下雪就不好走了。的確也不能在京城等你。」權世贇也沒和蕙娘再客氣什麼:雖說兩人沒有什麼喝酒□建立出來的交情,但經過這些年的共事,以及在幾次大事上的互相表態,現在他們已說得上是極為密切的合作夥伴了。再過分惺惺作態,反而有點見外。「你也是回來得晚了一點,我只好把雲媽媽留在京城陪你一陣子,她雖然不接觸庶務,但對於人事,卻是十分清楚的。」
這是在明示蕙娘,雲媽媽精通鸞台會內的人際關係,蕙娘可以在她的協助下空降管理北面分部——蕙娘還沒說話,權世贇又道,「不過,她始終也就是個下人身份,你不必事事都過問她的意思。等年後,我在族裡要她還有用處的,這個冬天,你也要加把勁了。」
蕙娘現在都有些木然了:鸞台會於她而言,好像一直是個遙遠而危險的符號,就是到了現在,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要成為鸞台會龍首了——別說權世仁了,就是權世贇,和她都不算多麼熟悉。他們是憑什麼對她做出判斷,把這份『大禮』送到她手上的,她也確實是一點都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拼慣了、算慣了、挫折慣了,好事落在頭上,她真是一時間都有點不知該如何反應,更不知如何反應才算是得體。只好道,「世贇叔,你讓我緩一會兒……」
權世贇倒是被她給逗笑了,「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看著你有點吃不準勁似的,從前我還和你公爹說,是不是泰山崩於前你也能真的不動聲色呢。好啦,我當時出來接過管事位時,比你還年輕了幾歲,現在還不是好好的?有些事,會者不難,不像你想得那麼複雜的。」
因此地畢竟是宜春號的地盤,除了幾句不好用隱語蓋過的對話以外,兩人都還是用同和堂來指代鸞台會。蕙娘有心再問點鸞台會的細務時,也知現在不是時候,便轉開話題,問道,「族裡現在,一切都好吧?網不少字」
「都挺好的。」權世贇點頭道,「具體事情,你回去問你公爹吧,這裡也不好說。反正,老大一家子現在都去漠河了,有些人執迷不悟的,也被打發去了海外……」
去到海外,想要回來就不是那麼容易了。蕙娘毫不懷疑族裡自有手段讓他們一輩子都不能離開流放地。她點了點頭,心頭忽然一動,便又壓低了聲音道,「有句話,回了京我也不好問爹,只好在這問您了……您在清算大房一家子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能和季青聯繫在一起。」
權世贇並未露出訝異之色,反而有些微微的歎息,他出人意表地道。「別說是你這麼問,連你公爹都這麼問過,就是我也在查……沒有,絲毫沒有。季青真就像是平白消失了一樣,不論是燕雲衛,京城左近的黑勢力還是我能想到的所有圈子,都沒有他的一點蛛絲馬跡。達家那邊曾經收容過他一陣子,這個是查出來了,但很快他也就和達家斷了消息……我看,你還是別把他放在心上了,他一個人單槍匹馬的,能做出什麼事來?頂多你待老三和他娘好些,他投鼠忌器,還敢輕舉妄動不成?」
蕙娘也並不覺得權季青會向誰出賣家族,他雖然瘋狂,但還沒到這麼六親不認的地步,事實上,他對權族的事業,應該還是很有歸屬感的。這些年過去,她也漸漸地有些淡忘了他的形象,這麼一問,不過是聊盡人事而已。沒想到權世贇主動提起良國公,反而是更證明了良國公的清白。雖說心頭有些不快,但也只能讓此事過去。兩人又說了幾句話,權世贇便問,「這次回來,怎麼沒見歪哥、乖哥?」
「也不知道南洋那邊的事,是否需要在短期內再度南下。」蕙娘歎了口氣,「北方冬天又冷,兩個孩子更喜歡廣州,便讓他們在廣州多住一陣子了。現在南邊隨時可能再度生事,到時候公司的事,少不得我繼續調停了。宜春號在這一次呂宋動亂,以及開設公司中,損失不在小。」
她說這話,倒不是預防權世贇開口問她要錢,只是習慣性哭哭窮而已。不過,見權世贇面上掠過一絲不自然,便故意揚起眉毛,把吃驚之色露在了外頭。「怎麼了,贇叔,若是族裡需要錢……」
「是有點吃緊了。」權世贇也就認了下來。「不過,手裡也不是沒有值錢的東西。天威炮的那張圖紙,拿出去也是可以賣上高價的……只是不願意做這個買賣罷了。我先看著辦吧,若是真需要和你開口,也不會客氣的。」
權族這一次在海外的損傷,估計也是有點傷筋動骨了,船、人、貨、武器全都沒了,要再重新置辦,支出必定不小。現放著她這個大財主,沒有不來打秋風的道理。蕙娘也早做好了準備,她毫不猶豫地道,「這個是自然的了。」
想了想,又對權世贇道,「贇叔,這張圖紙可要千萬收好,不是親近人都別談起。這東西要賣出去,朝廷海防就沒有什麼優勢了,若是海疆出事,很可能會給朝局、宮廷帶來意想不到的變化,這變化未必對我們有利呢。」
權世贇點頭笑道,「這個自然,這圖紙除非價錢特別好,否則,我也不會輕易地賣出去——它用來賣就有點虧了,實在不行,還能和羅春換兵嘛……這都是以後的事了。」
頓了頓,又道,「對了,聽說你在呂宋,受了英國人的氣了?這倒是巧,英國人前一陣子倒是輾轉和羅春聯繫上了,想要走羅春的路子,往國內賣鴉片,但你也知道,羅春在國內有什麼根基?他想和我們合作,他來抽頭,據說進價也不算貴,到我們手上賣價就能翻番。這買賣,我有點吃不準,你看著怎麼樣,能不能做?據說在南洋抽這個的很多,還是很能做得的。」
蕙娘心頭猛地一震,一時間非但對英國人恨之入骨,對權世贇也是大為失望。她鎮定了一會才道,「這東西一旦抽了,那就絕對上癮,再沒有戒掉的可能……現在弄這東西賺錢,日後您還要費十倍的力氣去收拾。英國人可沒安好心呢,就想著給朝廷添亂。」
權世贇有些吃驚,亦是將信將疑,「戒不掉?不說這和煙草似的,抽著也沒有大害嗎?何曾就這麼厲害了?按你這麼說,難道一抽上去,一生就毀了不成?」
蕙娘耐著性子道,「南洋那邊的情況,您是還不知道……」
她把南洋蘇丹抽大煙抽得連國家都沒了的事告訴給權世贇知道了,權世贇方才是半信半疑地道,「真有這麼厲害?那這事我可得好好想想。羅春倒是一個字都沒提,也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還要想?蕙娘忽然覺得,自己和權世贇簡直沒什麼好說的了,這個她曾經極為恐懼、極為戒慎的人,也不過是就是一個輕信而衝動,鼠目寸光的野心家而已。她努力抑制著自己的反感,輕聲道,「這事也是得從長計議,您若不信,找個人往南洋走一遭就明白了。要不,我弄點來給您嘗嘗——」
權世贇忙道,「這可使不得,你別和我開玩笑,這會上癮的東西可不是好沾的。」
一邊說,一邊不禁自己也笑了,遂起身道,「這事我會好好想想,從長計議吧——夜深啦,都休息吧。明日你進京,我北上,也許年後還會下來,到那時再見了。」
蕙娘要起身送權世贇,又為他止住,「你身子沉重,今日說這些話,本來就已經夠耗費精神的了……」
權世贇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道,「不過,說到孩子,乖哥也罷了,歪哥那邊,能回來還是早些接回來吧。孩子在京城裡,老人家們也放心一點……」
看來,雖然權世贇對她似乎已經是絕對信任,但族中一些大佬,對她還是有所保留。從前也罷了,如今她地位上升,有些事,就更要謹慎小心了。
蕙娘心中一沉,面上卻笑道,「是,回頭就派人去把他接回來。」
權世贇這才滿意告辭離去,蕙娘在天津又休息了一日,方才慢慢進京,等她到京城的那天,正好趕上楊善榆的三七,權仲白竟不在家——她才拜見過了長輩們,連屁股都沒坐熱,宮中便來了信使,請她入宮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