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她猛地半坐起了身子,一時竟有些暈眩,好半晌才緩了過來,因尖聲道,「怎麼會這麼突然?怎麼去世的說了沒有?難道就是那樣突然就——」
「長期勞累,本來身子就不好,又不能善自保養,往自己身上壓了太多擔子。讓他來廣州,也是想讓他在路上好好休養一下的。」楊七娘低沉地道,「沒想到就是七天前,他在宮中和皇上說話,晚上就歇在宮裡,第二日早上就再沒醒來……我這裡也是剛得的消息,到底是為什麼去世,是否有人毒害,目前還沒個定論。」
蕙娘雖然和楊善榆沒有交心,但也算是多次見面的熟人了。兼且他天才橫溢,天威炮讓大秦在海外多了多少底氣,真是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想得出來。對於楊善榆的去世,除了惋惜一個年輕熟人的夭折以外,她且還有些說不出的恐慌感:海外諸國的發明實在是太多了,她總覺得他們正在邁著大步子追趕大秦。而大秦唯獨最有創造力的天才,卻又去世得這麼早,這麼可惜……
在如今的廣州,和她有相同感覺的只怕也就是楊七娘一個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楊七娘搖頭歎了口氣,好半天都沒有說話。許久方低沉地道,「這下好了,蒸汽船本來就是他在主導研究,如今連個接手的人都尋不到。善榆的那些老師和學生裡,不知要再過多久,才能出現和他相仿的天才了。我本已特別樹立好技工也能功成名就的標桿,只可惜現在的聰明人,還是更願意讀書考科舉。沒準這蒸汽船,真就沒戲了……」
蕙娘忍不住道,「這怎麼能行?你也聽我說過了,蒸汽船幾乎是足以改變海戰辦法的發明。現在我們是有天威炮,還能和他們拼一把,若是換做從前那樣的配備,我們哪能逃回廣州?這東西……我們真是難以研究出來?」
楊七娘猶豫了一下,道,「如果善榆能放下火器,專心研究,他和造船師傅配合,兩三年內還是有一定希望可以研製出來的。造船畢竟是比較專門的技術,蒸汽船的要點就在於要在船身中規劃出動力結構,其實這個更需要的是一個嫻熟的,瞭解蒸汽機原理,腦子又活動的老船工。可是這樣的人,也不是說有那就有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大秦的這些工匠,多半都是故步自封,有什麼發現那也是盡量自己藏著掖著,不肯拿出來交流。現在他去世了,餘下他身邊那些人,都是更熱心於搞火器的,就是過來搞船,幾年內也很難拿出成果的。」
「幾年?」蕙娘皺起眉,「幾年時間,都夠英國人換代了。且還不是十拿九穩,這件事我看不能這麼辦,實在仿造不出來的話,還不如派人到英國去賄賂收買,用盡各種辦法盜竊了圖紙回來。按圖索驥那總會了吧?網不少字——現在,蒸汽船不能不開到天津去了,而且還要盡量完好地開過去,要把皇帝請到天津看看它在海戰上的表現……你表哥也是深知蒸汽船厲害的人,有他敲邊鼓,派人滲透到泰西那邊去獲取情報,雖說也是個渺茫的辦法,但亦是值得一試。」
她三言兩語就拿出了一個辦法,顯然令楊七娘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點,她有些自失地一笑,歉然道,「這些年來,我是當慣了命婦,從來也沒覺得自己能直接和皇帝對話。總覺得他是個管頭管腳的古板婆婆……這樣的心思真不知何時能改,其實你說得對,最著緊的人應該還不是我們,而是天家和朝廷才對。現在時代不同了,要走出去謀求制海權,軍備更新換代肯定也會被重視起來,也許局面,不會和我想得一樣糟的……」
制海權,這個詞語倒是很新鮮,蕙娘咀嚼了片刻,才道,「你也放寬心,這件事你不能管,我都一定要出頭。我們自己沒有蒸汽船,怎麼去維護在呂宋的權益?這件事不但要辦,而且要著急地辦……」
她瞥了楊七娘一眼,在心底猶豫了片刻:楊七娘剛才也是把態度表露得很明顯了,不管她對鸞台會知道多少,只要它不來壞她的事,楊七娘也沒興趣多管,也許在必要的時候,還能稍微合作一把。這麼說,雖然許家和魯王是水火不容,但她本人對新大陸那邊的魯王勢力,應該沒有太多的反感……
若是換了別人,此事她未必會說得太白,透露出自己對新大陸的瞭解,作為權家主母來說,是極為危險的。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圈子裡,逢人只說三分話,是絕不能觸犯的鐵則……
「在新大陸的那一位,」蕙娘輕輕地說。「現在也是混得風生水起,你也知道,英國在新大陸有一大片殖民地,兩國的聯繫是十分密切的。那一位在新大陸,是蒸汽機的大戶和專家,如果一定要去追尋的話……在英國拿不到的東西,也許在新大陸能拿到,也是難說的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同文同種,就算矛盾再大,也不是不能談買賣的……」
楊七娘的眉頭驀地一跳,她略帶驚疑地望了蕙娘一眼,像是在探尋著蕙娘的用意,又像是在思忖著她拋出的信息。過了一會,她才點頭道,「魯王在新大陸的攤子,的確是鋪得很大。這幾年每年通過廣州,從南洋轉道去新大陸的人,都在數千人左右。其實若不是我勸升鸞睜隻眼閉只眼,他們也未必能走得這麼輕鬆,大秦人口太多了,多走出去幾個,占一些地盤,我看不是什麼壞事。」
蕙娘這裡,才洩漏了自己對新大陸的高度瞭解,楊七娘立刻就投桃報李,把自己的一個小把柄送到了她手上。雖然雙方都沒什麼真憑實據,但這起碼也是表明了她的誠意……和一個聰明人互相釋出善意,的確是讓人快慰的一件事,起碼能多添了一份信心:兩個聰明人合作,做起事來也許會容易很多。
「我們在新大陸沒有可以使用的人手,」蕙娘醜話先說在前頭,「這件事我也覺得拉扯進燕雲衛有些不妥,不過,山東一帶現在的確是有船過新大陸去,若是幾條路都走不通的話,這條線,我可以試著牽一牽。」
楊七娘瞳仁一縮,「魯王那邊,已經走通新大陸過來的航道了?」
她的口氣是如此肯定,以至於蕙娘立刻跟著問了一句,「新大陸那邊一定有航道過來?」
就是這一點,現在大秦上下還沒人能夠肯定呢,就連泰西人都不大敢從日本直接航往新大陸。楊七娘卻是毫不考慮地點頭道,「有啊,從俄羅斯那邊的白令海峽過去,那是最近的了。俄國人通過這條航路已經把阿拉斯加給佔了,不過那邊就是千里凍土,現在還根本都不值錢,也沒什麼人煙。要不是我也不知魯王在新大陸都於哪裡落腳,我還想建議他把阿拉斯加給買下來呢——不過,從阿拉斯加往新大陸內陸走,實在是太遠了,而且氣候嚴寒、變化多端,並不很適合航海。魯王也許是走通了另一條航線,這個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從新大陸過來,是絕對能走得通的,這一大片都是洋面,上面沒什麼別的島嶼、大陸了。」
她是如何知道的,楊七娘沒提,蕙娘也就不會再問了,但她的語氣是如此肯定,也令蕙娘相信,此事確然如此不假。她道,「既然如此,那你知道從新大陸過來要多少時間麼?如是不遠……」
如是不遠的話,那日後魯王和皇帝之間,也許會再起風雲。朝廷對於魯王的態度,就會非常堅決,毫無轉圜餘地了。楊七娘猶豫了一下,緩緩道,「這我還真不知道,畢竟,帆船靠風力,風向這東西我沒走過也很難給你個回答。而這蒸汽船靠的是煤,跨洋走這麼長的路,它自己裝的煤都不夠燒的呢。要憑蒸汽船跨洋來襲,對中途停留補給的島嶼是有要求的,好像從新大陸過來,沒有什麼大島啊……」
她說得鞭辟入裡,蕙娘也沒什麼好問的了。眼看現在得到的信息也就只有這些了,她便決定道,「先雙管齊下吧,你這裡也組織人趕快隨船北上,研究蒸汽船的構造。到了天津,請封子繡出面盡力說服皇上。日後該如何辦,就隨機應變了,反正這件事,我也是給你撂下話了:就看在呂宋我們宜春號也有份的公司上,必須得造出來。有什麼事,我們倆盡可以商量著辦。」
楊七娘沉吟了片刻,忽然淺淺地呼出了一口氣,她瞅了蕙娘一眼,多少有些感慨地道。「女公子就是女公子,辦起事來就是痛快爽利,和你合作,真是一種享受……」
蕙娘道,「難道我從前辦事不痛快嗎?」網
楊七娘笑了笑,倒也沒諱言。「也許是從前,我們兩人不算志同道合的緣故,雖說看得出你的能耐,但和你打起交道,我卻覺得有點痛苦……」
兩人相視一笑,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楊七娘又歎了一口氣,她輕聲道,「不知善桐現在,心裡該有多難受。雖然她和她娘關係不好,但兄妹間卻一直都是很親近的。」
蕙娘望著自己的指尖,淡淡地道,「你想聽我說實話嗎?人死燈滅,再濃的情緒都會淡的。現在就是再難受,時間久了,還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她肯定會沒事的。」
楊七娘欲言又止,看了蕙娘幾眼,估計是想起了蕙娘的身世,她歎了口氣,低聲道,「誰說不是呢,可就是明知道會有過去的一天,現在的難捱,也不會隨之減少一星半點的……」
「嘿,不快活也好,不快活,才顯得日子長呀。」蕙娘也道,「不快活,才顯得快活的好……其實,楊公子那樣活過,也算是精彩。他這一生光憑火器兩字,就足以光宗耀祖。就看在天威炮和楊首輔的份上,死後哀榮那也是少不了的。人活一輩子,死後還不就留個名嗎?」網
楊七娘嘿然道,「話雖如此……」
她又看了蕙娘幾眼,方纔若有所思地道,「從前我覺得你,雖然精明厲害,但卻也是懵懵懂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忙碌。沒想到幾次見你,卻又都有變化……你插手此事,不全是為了呂宋公司吧?網不少字」
蕙娘聽她語氣,不免有些肉緊,她齜牙咧嘴地道,「我還真就是為了呂宋的公司不成嗎?」網
楊七娘笑道,「不成,這理由在我這裡通不過——呂宋那公司,你們宜春號才多少份子,你至於這麼上心嗎?」網
「其實,的確是為了呂宋。」蕙娘拿她沒什麼辦法,只好妥協地略微吐露心聲。「我在呂宋是受了大氣,你表哥也遭了大罪了。呂宋那什麼地方?大秦腳底板帶出的泥都比它高貴幾分。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在大秦的臥榻邊上,英國人那麼耀武揚威的,我心裡實在是過不得這一關。從前帆船時,並不覺得,有了蒸汽船,現在南洋都變得小了,簡直就像是大秦的後院……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若是我來安排政事,南洋一地,我遲早是要拿下來的,就拿不下來,也要樹立起他們內部爭鬥的靶子。我們家門口附近的這些地方,亂一點也不要緊的,起碼比過分平靜,要來得好……」
楊七娘的眼神,閃閃發亮,她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然而,和她的表情比起來,她的語調卻冷靜得幾乎有些過分。
「從前我說,我追求的是你們這些人永遠也不會懂的東西……」她說,「這句話我說錯了,女公子,我追求的是什麼,現在,你漸漸地已經開始懂了。」
蕙娘不免露出苦笑,她輕聲道,「不錯,把南洋拿下來這種事,若我們自己造不出蒸汽機,我是想都不會去想的。從無到有,要花費的心機,卻比現在要大得多了,這種事,不是我一個人能辦下來的。」
「也不是我一個人能辦下來的。」楊七娘快速說,她望著自己的指尖輕聲道。「升鸞畢竟是邊疆重臣,這個身份,給了我很多方便的同時,也限制了我的行動。很多事,是我這個身份不方便去辦的,很多人,也是我不方便去來往的……而你,非但有這個參政的資格,而且又能溝通內外,不論是男賓還是女客,都能坦然交流,不至於惹人猜忌……」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有些話,不必言明,已經彼此意會。蕙娘皺起眉頭,她突然道,「我還想再問你一次,楊七娘,你這麼汲汲營營內外奔忙的,究竟圖些什麼?」
楊七娘坦然笑道,「女公子對南洋一地這麼上心,又是圖些什麼呢?」
蕙娘的眉頭,越皺越緊,她幾乎有幾分迷惘了,「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從前我甚至從不相信,在我們這樣的地位,還有人會和你我一樣,在沒有任何利益勾連的,甚至一點保障也沒有的情況下,還能毫無芥蒂猜忌地攜手合作……」
然而,這十分特別的聯盟,的確又實實在在地就在剛才初步建立了起來。蕙娘有信心楊七娘不會隨隨便便把她出賣,為了蒸汽船,為了南洋殖民地,她們是真的可以精誠合作,這種信任的堅實程度,甚至比她和桂家的同盟關係還要牢靠。然而她只是不明白——她不懂她們合作的基礎究竟是什麼,許家、權家並沒有直接的聯姻關係,也沒有政治上的利益同盟,她們之間可說是什麼都沒有,只有那剛出現一點苗頭的兒女感情,卻也沒人有意願在短期內就把婚姻給落實下來。這樣的同盟,憑什麼就能讓她產生如此的信任感?
楊七娘的唇彎了起來,她說,「真是沒有任何保障嗎?朝廷政黨,彼此間有確切聯繫的也不多見,他們又是憑什麼毫無猜忌地攜手合作呢?」
「志同道合麼。」蕙娘脫口而出,「結黨結黨,憑借的不就是那份政見結的黨嗎。」
「政見,也就是對如何治理國家的一份看法。」楊七娘慢慢地、富有啟發性地說,「你聽著,是不是覺得有點耳熟啊?」
蕙娘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可再仔細一想,她和楊七娘一樣都想要去推動的那些事,哪個不是國家層面的決策?她們兩人,竟也算是志同道合,可以結黨了!
「可、可……」蕙娘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可我們畢竟是——七娘,我們畢竟是女流之輩!」
「女流之輩,就不能問政了嗎?」網楊七娘靜靜地回答,「當然,我們要做得很小心、很隱蔽,做得一點都不像是在問政,可女流之輩,為什麼就不能問政呢?我從來都不信三從四德這樣的屁話,女人憑什麼就不能問政?」
蕙娘撫著額頭□了起來,她有點吃不消了,說真的,她這回都有些兒頭暈。「問政……這……若是後宮參政,也就罷了。咱們這樣的命婦身份……」
「這世上不親自去試一試,誰有資格來評判能不能?任何一個劃時代的變化,一開始也都只是一個荒謬的想法而已,」楊七娘突然歎了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不過,再怎麼樣,走一步,總比不走強。」
她一旦住了口,室內頓時就陷入了一片死寂,過了許久,楊七娘站起身來,隨意地看了蕙娘一眼,低頭整頓起了自己的裙擺。
「怎麼樣,你想好了嗎?」網她的語調淡而寧靜,彷彿自己剛才沒有平平常常地說出那大逆不道、荒謬非凡的提議一樣。「這個黨,咱們要不要結?」
蕙娘搖頭道,「你太瘋了楊善衡,你實在是太瘋了……」
她又沉默了許久,才頹然道,「反正,蒸汽船我是一定要造的,我們還是先一起把這件事辦好再說吧……」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拒絕、是推脫,可那軟弱的語氣,卻又表明了她的拒絕,不過是一層軟綿綿的窗戶紙,也許戳一戳就破了。
楊七娘彎起唇角,忽地燦然一笑,她又坐了下來,安穩地道,「既然下定了決心,那我看,你也到了該回京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