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自然都嚇了一跳,在此離奇的危難時分,桂皮表現出值得稱道的勇氣,他一下把蕙娘護在身後,拉到屋角牢牢地保護了起來。倒是各位親衛,都喝得微醺,也是有點沒反應過來,直到那人拉門而入衝進屋內,方才反應過來,那人卻是已經一邊喝罵著什麼,一邊操起燭台,狠狠地抽打在了一位商人身上。
不過,有定國公的貼身親衛在,一個人能耀武揚威到哪去?在最初的詫異過後,兩個人高馬大的親衛一出手,立刻就把他給拿住了。其中會說日語的幾人,已和他吵了幾句,蕙娘點了點桂皮的肩頭,笑道,「不必這麼緊張,一點自保的功夫我還是有的。」
桂皮估計這才想起,蕙娘怎麼說身上也有武藝,他放鬆了肩膀,讓到一邊,蕙娘這才能仔細打量這位莽漢:他的穿著和吉原裡的男子沒什麼區別,頭髮也剃成常見的月代頭,不過作為和人來說還算是高大的,此地住民體型都比較小巧,在同漢人的打鬥中很難佔到上風,而他好歹還是和親衛們過了幾招才落敗被擒的。從游女們的反應來看,這位身材『壯碩』的和人,應該就是多摩藩主了。
吉原不許攜帶武器,他是空手過來的,眾人也沒有對他多麼過分,不過把他按到在地罷了。因蕙娘不會說日本話,便有人解釋給她聽,「這位藩主大人脾氣比較暴躁,本來便因為江戶灣中的事,對我們有許多不滿。因我們出手豪闊,在排場上蓋過了他,他越發生氣。而剛才公子詢問他的故事,也是我們不夠謹言慎行,倒笑了起來。這裡的對話哪裡是能瞞得住的,不消一時三刻便傳過去了,他道我們是笑他寒酸,更是氣得不成,便跑過來想要尋釁滋事。這會正讓我們放他起來,一對一地比武決勝負呢。」
人在異鄉,多一事不如省一事,雖然是幕府不識趣在前,但大秦的所作所為也不能說多麼寬厚。如此強力壓迫,和民心裡有情緒是很正常的事,對多摩藩主的態度如果太苛刻,激起吉原眾位客人的不滿,被圍攻那可不好玩了。蕙娘不免皺了皺眉頭,道,「這可不大好,你們不要壓迫得過分了,告訴他,我們是大秦國公身邊的近人,讓他小心點做事。口角幾句沒什麼,若是一定要傷及人命,說不得只好上幕府說理去了,到時候,國公爺自然會為我們出頭。」
那人依言正要翻譯時,揚屋老闆娘也過來調解道歉,據她說,因吉原裡不分上下尊卑,平民也可追打武士,因此在此尋歡作樂的客人,酒後放浪形骸,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多摩藩主只是不忿自己被譏笑寒酸,因此過來打架。他的從人都在鄰屋沒有介入,可見其沒有把事情鬧大的用意。
這個解釋雖然荒唐,但也勉強能讓眾人滿意,最好還是定國公身邊的親衛大部分都不懂日語,蕙娘能從幾位商人的臉上看出,多摩藩主肯定是罵了些不中聽的話,不過他們日後還要來日本做生意,把事鬧大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因此幾位商人都沒有開口罷了。
這麼一場不快的插曲,到底還是在老闆娘的如花笑靨中被化解開了,多摩藩主被她不客氣地呵斥了幾句,只好乖乖回去飲酒,至於蕙娘等人,也重整旗鼓開始作樂,這幾個商人雖然按捺住了沒和多摩藩主較真,但到底也有些不快,又喊了幾位花魁過來,這才個個漸漸氣平,又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地,將場面重新炒熱。就連蕙娘,也不提要走的話了,只在屋角盤坐著欣賞花魁歌舞。
桂皮如今覺得此地很不安全,蕙娘不想走,他反而要走了,同幾位親衛商量了一下,便來催促蕙娘離去。蕙娘搖頭道,「走不了了,現在還是吉原裡安全一點。」
日本武士是可以帶刀的,多摩藩主如果糾結武士在吉原外頭滋事,那才容易釀出血案,比較起來,自然是在吉原內過夜,第二天天明以後,眾目睽睽之下出城回船更保險些。桂皮等人聽了都道有理,連幾個皇商都有些警醒,不過他們畢竟更熟悉日本人,也有些不以為然,直言相勸,「公子請放心,這些日本人,最是吃硬不吃軟,寶船在灣口停泊的時候,咱們做什麼,他們都是逆來順受的。若是您受了委屈,回頭一狀告到國公爺那裡,倒霉的肯定還是多摩藩主。他只要還有點腦子,都不會在吉原外頭和您為難的。在吉原裡,什麼事還都不當真,出了吉原,他也要向幕府交代啊。」
一狀告到國公爺那裡?她現在最不想見的就是和定國公見面說話,更別提還要說起她逛妓院的事了。蕙娘笑了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各位只管尋歡作樂,我也願享受一番溫香軟玉之福。」
就算眾人都存有巴結之意,但畢竟在船上久了,也覺得壓抑,現在又都有了酒,兼且蕙娘還這樣說,便真又回去欣賞歌舞,拿碎銀子逗引游女,如此笑聲震天地喧鬧了一番,各自都揀選了相好的游女,各自去屋內安歇了,倒是定國公的那些親衛們,雖然也逢場作戲了一番,此時卻並不肯離去,蕙娘讓他們自便,他們卻道,「船隻要在江戶灣停泊一陣子的,尋歡作樂的日子還有。可公子若是出事,小人必定粉身碎骨。」
蕙娘再四言說不必如此,他們方才輪班下去休息,那會說日本話的親衛蔣四自告奮勇在蕙娘身邊留守,免得萬一有事,她無法和別人溝通。蕙娘也只好由得他們,因此時已過了子時,眾人漸漸地都散去休息了,蕙娘便把花魁和樂師都遣了回去,只要了一間屋來休憩,她讓桂皮睡在屋角,自己盤膝而坐,預備打坐過一整晚。
權仲白傳授給她的這套養生功法,若是常作,的確有寧心靜氣的效果,蕙娘運功許久,再睜眼時,本來的疲憊倒漸漸消散,見此時天色已經微明,她便起身出外,才走了幾步,蔣四便跟上來道,「公子,您可是要去便所?我給您領路。」
蕙娘笑道,「不必了,我在庭院裡走走,散散心。」
她拉開屋門,踱到廊下,只覺一陣涼風吹來,令人心曠神怡,便靠在柱子上抬頭看了看天色。——偶一低頭,忽然發覺對過屋門被推開了一角,有人在屋內極為怨毒地望著她瞧。蕙娘不由倒退了一小步,喝道,「什麼人。」
蔣四忙趕上來,用日語喝問了幾句。那人倒也不十分藏頭露尾,聽見喝問,便把門又拉開了一點兒,冷笑著露出了一張略帶青紫的臉——不是多摩藩主又是哪個?蔣四同他說了幾句話,面色便直沉下來,對蕙娘道,「所幸公子謹慎,此人方才問我們怎麼沒回宿屋……連宿屋的名字都給打聽到了。」
多摩藩主既然有此能耐,很有可能就會派人來夜襲宿屋。蕙娘倒是不擔心自己出事,不過事情鬧大總是不好,她冷冷地瞥了多摩藩主一眼,哼了一聲。多摩藩主又說了一長串話語,蔣四聽了,神色益發玄妙,他忽然回頭低聲對蕙娘道,「他說了許多朝廷的壞話,還說,還說皇上得位不正,說什麼……正統繼承人現在海外,日後打回來時,將看到我們的下場。橫豎都是這些大逆不道的瘋話。」
蕙娘心頭猛地一動,她面上不露什麼端倪,也同蔣四低聲道,「你不要表現得太凝重,你這麼問他,口氣生氣點兒:什麼正統繼承人,胡言亂語。難道幕府竟然不承認大秦朝廷的正統?簡直是荒謬,皇上是太子登基,名正言順,這話傳出去,是要惹起戰爭的。」
蔣四能做到定國公的心腹,又可以說懂日語,也不是什麼笨人,對定國公出海的目的,不說是心知肚明,起碼也是比較明白。蕙娘又點撥了幾句,他哪還不知道如何表現,當下便和多摩藩主隔著庭院對罵了起來,蕙娘倒是能退到一邊,觀察著多摩藩主的表現。
從這個大名的做事風格來看,多摩藩在幕府中應該還算能說得上話。魯王在東逃時和幕府有過接觸的事,看來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幕府和大秦關係一直冷淡,他們當然沒有必要對朝廷獻慇勤,給魯王添堵,順水推舟地做個人情倒是大有可能。如果僅僅是這樣,蕙娘並不擔心,她怕的是,焦勳走通過一次的航路,又被走通了一次。魯王到底還是把前往日本的航道給打通了……這都到了日本,想要不為人知地進入大秦,辦法多得是。他派出來的人手,是肯定會聯繫自己的舊部的,焦勳現在可還借用著魯王密使的身份呢,如果和新密使遭遇上了,局面豈不是更加複雜?現在他手裡有達傢俬兵與魯王的殘餘力量,倒不是不能糊弄過去,但不論怎麼說,這都夠令人心煩的了。還有,多摩藩主的這番話,意思是在暗示,若魯王要對大秦開戰,幕府會站在魯王這邊提供補給?
這不是什麼太美妙的消息,就蕙娘所知,跨洋作戰基本等於是天方夜譚,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補給跟不上趟。如果日本志願給魯王做補給,從這裡往新大陸又有一條相對穩定安全的航線,那麼魯王肯定是能對大秦造成一定的困擾。雖然也許不能顛覆政權,但也算是比較嚴重的外患了。如果那時候皇帝身子又告崩潰,主病國疑時,他能鬧騰出多大的動靜還真不好說呢。
也難怪皇帝這麼在意魯王的去向了,人都走了,還能對皇位發起這麼有力的衝擊,的確可稱得上野心勃勃。蕙娘在心底思忖了一番,將可能的種種情況都考慮個遍,方才輕聲問蔣四,「怎麼樣?他說了什麼沒有?」
多摩藩主此時已猛地將門合攏,看來是不打算再搭理他們倆了。蔣四搖頭凝重道,「好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了,和小人對罵了幾句便不肯再往下說。」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想,那不是你我二人能承擔起的。」蕙娘毫不考慮地道,「等天完全放亮以後,我們立刻回船,把此事稟報給國公知道。」
蔣四眼神一凝,立刻躬身道,「小的謹遵公子吩咐。」
他又難掩好奇地偷著打量了蕙娘一眼,低聲道,「只是小的也挺迷糊——公子又是如何知曉,在此地會出現如此線索的呢?」
見蕙娘面上微帶笑意,他壯著膽子又添了一句,「畢竟,公子您總不會只因心血來潮,便到吉原來尋歡作樂吧……」
只從這句話來看,蔣四對她的女扮男裝應該是心知肚明,蕙娘失笑道,「我扮得就這麼不妥嗎?」
她因為出身特別,是在扮裝上下過苦功的,說話、走路都經過特別訓練,那群皇商就沒看出什麼不對勁。蔣四也忙解釋道,「您是貴人多忘事——那天風暴時,您過來尋國公,是我在外頭守衛,事後我也同國公爺說了幾句,是國公爺說……」
蕙娘掃了他一眼,也明白蔣四應該是定國公心腹中的心腹了,他在此地看到、聽到的一切,應當都會為定國公獲知。不過,這倒是正中她的下懷,她點了點頭,模稜兩可地道,「你說得對,沒有特別的理由,我肯定不會踏入煙花之地。不過,這個理由,也不是你這樣身份的人能夠知道的。」
蔣四面露沉思之色,他恭謹地又施了一禮,沒有再往下問。
天色大亮以後,吉原一帶相當熱鬧,蕙娘在諸多親衛的護衛下平安地出了江戶,她身邊有這麼多人,又都是人高馬大一臉悍勇之色,就是多摩藩主想要啃下這塊骨頭,也勢必要鬧出很大陣仗。光天化日之下,他到底還是沒敢這麼大膽,由得一行人平安地回了岸邊,上了定國公安排給蕙娘的一艘小船,直接回寶船去了。
這麼單人出門,又在異國他鄉,蕙娘也算是有一天一夜沒能好好休息,回船以後,蔣四等人自然和定國公回報平安,她自己插了門痛快梳洗過,倒在床上就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黑,已經錯過了晚飯時點。定國公也給她留了話,請她過去相見。
蕙娘倒是足足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定國公那裡,定國公正在和將領們議事,蕙娘亦有份旁聽,不外乎都是些艦隊瑣事常務。出奇的是,昨晚他們在吉原的見聞也被拿來討論,眾人都有些憂心忡忡,居然有人道,「不若把多摩藩主掠來拷打,不愁他不吐實話。」
就算大秦威重,這也有點欺人太甚了。定國公道,「罷了,此事也不是我們能判斷的,如要對日本施壓,怎麼都要先經過皇上。為今之計,應當立刻向皇上回報,只要有天威炮在,等朝廷有了決議,要怎麼擺佈幕府,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眾人都合掌稱善,於是漸漸各自散去,定國公這才把蕙娘讓到內室說話,他望著蕙娘的眼神裡,隱含了調侃笑意,端上茶來,便舉杯掩唇道,「沒想到,少夫人如此倜儻風流,竟是比神醫都還能享盡人間艷福——」
蕙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如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會主動踏入吉原。國公難道還不知曉?您拿此事來取笑我也罷了,將來回京以後,請萬勿提起,否則,我不好做人的。」
她所料不差,定國公雖然對她有一定興趣,但他更看重的,還是朝中、天下的大事,蕙娘此話一出,他頓時瞇了瞇眼,顯然是想到了蔣四的回報。連語氣都正經了起來,透著含蓄、婉轉的試探,「這不得已三字,有點重了吧?女公子豪富天下,權勢滔天,還有什麼事,能讓您也說出不得已幾個字?」
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越是位高權重,不得已的事也就越多。定國公以為,我此次出海,真的只是來看您轟沉幾艘船的嗎?就算我有天大的本領,也沒法算準這船在大洋上是怎麼開的吧?」
定國公眼神略略一凝,並沒有說話,蕙娘也不曾隱瞞,坦然道,「實際上,這一次過來,我真就是為了看看日本國內,有沒有生意做的。我時間有限,幕府的態度又不友好,不去青樓,該去哪呢?」
她忽而自嘲一笑,「如非多摩藩主藏不住話,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也許我還要在吉原夜夜笙歌呢,他多了一句嘴,也好,如今我可自在回京,不愁無法向……上頭交差了。」
這話說得含含糊糊的,禁不得仔細琢磨。定國公果然也被繞了進去,他眼神閃爍,又進一步問道,「對宜春號和盛源號的糾紛,我也是略有所知,女公子就這樣看重朝鮮的市場,絕不肯讓出朝鮮,甚至於連日本都要親身過來視察——」
「朝鮮一事,不過乘勢而為。」蕙娘冷冷地道,「也不瞞您說,朝鮮藥材,的確是國公府的財源之一。宜春號雖然利潤豐厚,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也要做好有朝一日可能失去宜春號的準備,權家的財源,絕不會就這麼拱手相讓,由盛源號去分薄、削弱。但要就為了這事特地跑日本一趟,您也是把我看得小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又說,「只是為了在這件事裡,謀取最大的利益,不能不把仲白留在京中,只好由我來跑這一趟而已……我這麼說,國公爺明白了嗎?」
定國公頷首輕聲道,「大概明白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失笑道,「虧我還對少夫人的來意諸多猜測,沒想到,卻是令自上出。這樣看來,您一定要把朝鮮收入囊中,甚至不惜將日本拱手相讓給盛源號,也不單純只是出於對朝鮮的看重嘍?」
「嘿,若猜測不錯,今後的日本,只怕沒什麼寧日。這裡的票號,如果能開得起來,與其說是票號,還不如說是探子的據點。」蕙娘扯了扯唇,「這種事一直都很容易引火燒身的,宜春號為什麼要把麻煩往自己身上攬?至於盛源號——」
她瞥了定國公一眼,眼神犀利而冷淡,「他們和王家漸行漸遠,現在已失去消息來源,如果國公爺能保持沉默,我和仲白不勝感激。」
「少夫人儘管放心,」定國公毫不猶豫地道,「孫某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再說,盛源如今,和……二公子也是漸行漸遠,許多事,我們是樂見其成。」
事情至此,對定國公來說已算清楚——皇上顯然是通過種種渠道,收到了日本可能和魯王暗通款曲的消息,只是出於他自己的考慮,他沒打算把此事告訴定國公,反而是令權仲白、蕙娘夫妻借開闢票號市場的名義暗中調查,甚至於還希望宜春號在日本開闢分號,方便燕雲衛潛入幕府……
若說從前,定國公和皇上還是君臣相得、彼此坦蕩,今日兩邊的關係,已經隨著皇后退位太子被廢,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靄。在這種牽扯到皇權的問題上,什麼猜測都不是沒有可能。為什麼不讓定國公來辦這件事,理由可以有很多,怕艦隊中人多口雜,無法保守秘密,也可能是怕定國公停留時間短暫,不能辦好差事。或者是怕他有去無回,被魯王擒住,透露了這個消息,更有可能,只是很單純地不再全面信任定國公……人心,是禁不起挑撥的,定國公眼底霧靄沉沉,儼然已經陷入沉思。蕙娘看在眼裡,終於在心底滿意地歎了口氣,她淡淡地道,「仲白深得那位信任,有時候一些差事,那位交代下來,不好不辦,又不好透露口風。只好背了個無行浪子的名聲,這一次出海,如果是他過來,別人自然又覺得他貪玩了……」
見定國公雙眉上軒,她不免微微冷笑,方才續道,「其實,也就是因為此點,那位對他的怪脾氣,也是多有容讓。別看他平時大發議論,什麼怪話都說,很多時候,他說一句,那位是聽一句,就是封子繡的枕頭風,也許都沒這麼管用。」
權家有德妃在手,於宮廷鬥爭中已經立於不敗之地——歷來這些藩王,只要沒有謀反的可能與表現,都會得到兄弟的優容和寵愛。權家沒有實權、地位且高,未來十多年間,根本不用站隊,也能活得悠遊自在。孫家要奈何權家,有點難,可作為一個有把柄握在權仲白手裡,常年出海在外的大將,權仲白要毀掉皇上對定國公的信任,卻只需要幾句大實話那就夠了。從前他不會這麼做,只是因為他沒有這麼做的動機。
而一個男人不管再大度,對想撬他牆角的人,卻都不會太客氣的。
蕙娘無需再多說什麼,已能讓定國公明白過來,這一回,他面上的苦笑真有點貨真價實了,「子殷的行事作風也太低調了吧……不過,也是,雖說那位身子不好,但他到他身邊服侍的次數,也的確是太頻繁了一點。」
「這些事,本不該由我的口說出來。」蕙娘啜了一口茶,「亦算是迫不得已,畢竟我和國公雖不熟悉,但卻和孫夫人頗有交情。無事生非,也不是權家的作風……」
定國公從善如流地道,「少夫人只管放心,孫家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他猶豫了一下,又慎重道,「這件事是我沒做好,便算是我欠了子殷、欠了少夫人一個人情吧。」
蕙娘也不為己甚,淺笑道,「國公知道就好,把這種事拿出來亂說,必定會招惹到上頭的不快。到時候我若要清楚解釋緣由,對兩家人都是損害。我固然狼狽,可您就未必只是狼狽了。」
定國公面色再沉,眼看又要再度認錯時,蕙娘擺了擺手,因道,「既然在日本這裡找到了線索,看來,不論有無利潤,票號是肯定要設法登陸日本的了。據我所知,多摩藩對朝廷敵意很深,要想打通關節在日本開上分號,不論是宜春還是盛源,都需要瞭解日本的政治勢力,這個差事,耗時日久,更需要瞭解日本話的人來做,既然國公說欠我一個人情,這個人情,我便用在這裡吧,還請國公爺多在這事上用點心思,起碼要告訴我,若想在日本開闢分號,我需要買通哪些關係。」
定國公鬆了口氣,爽快地道,「既然是為了國家大事,此事就應當著落在我頭上,艦隊在此停泊期間,我自會派人收集這些內容。到時候一式兩份,一份就給少夫人,一份送回國,也是兩便。」
他頓了頓,又目注蕙娘,深沉嚴肅地道,「至於我欠少夫人的這個人情,卻不會就此算了。有些事,合了情就不能合理……是孫某寂寞太久,一時忘形。多虧少夫人能把持得住,孫某如今清明過來,真是冷汗涔涔,多謝少夫人點醒了,今後少夫人如有差遣,孫某一定全力以赴。」
對定國公這樣的政治家來說,權仲白就算對孫家有再大的恩情,只因在政治上缺乏足夠能量,依然使他不自覺地看輕了權家。直到此刻,他才算是拿出了應有的尊重,當然,至於心底是否還在覬覦她,這就只有天知道了。
蕙娘淡笑道,「賤妾蒲柳之姿,何曾能得如此垂青?國公只是出海日久、心思浮動罷了。發乎情止於禮,有些事也不必那麼較真,過去了就過去了吧。」
定國公雙手撐住几案,微微傾身望著蕙娘,輕聲道,「女公子太自謙了!如非您是這樣身份……」
他又露出了一個真切的苦笑,澀然道,「也許人這一生,總是求而不得的東西更多。孫某只能說,神醫一輩子福大命好,天才橫溢、龍章鳳彩不說,還能得到您全心全意的傾慕,孫某是羨慕非常……」
這最後的感情流露,不但極為大膽,並且是真的情真意切,甚至於定國公失去了一向的沉穩霸氣,也露出了苦惱脆弱的一面。蕙娘心底輕輕一動,不免回思自己一路上是否給他帶來錯誤的印象,譬如說過分親暱、放鬆,又或者是流露出女兒態等等,只是粗想一遍,卻並無所獲,只好歉然一笑,並未作答。
這也是定國公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兩人雖然居於一艘船上,但之後他再沒把蕙娘請過去說話。蕙娘也相應地收斂了腳步,大部分時間都在艙房內休息靜坐,待到半個月以後,艦隊補給完成,即將揚帆出海時,她也拿到了詳盡的情報說明。又登上了一艘焦勳為她安排的商船,揚帆往大秦去了。
此時已是盛夏時分,外海颱風不少,這艘商船並不敢直接航向青島港口,而是順著陸地慢慢航行,免得遇到颱風,船沉人亡。如此一來,勢必要經過朝鮮和東北的各個港口,蕙娘和桂皮便可以中途下船,反正按這艘船的航速,他們走陸路說不定還能比船隻更早到達天津。屆時只要船上水手說話小心一點,蕙娘自己不露出什麼蹤跡,兩人要露出破綻都難。
也因為此,上了商船以後,蕙娘和桂皮都是深居簡出從不露面,待得船過盤錦港時,兩人趁夜下船,抄小道去向盤錦城內:此時自然是重又易容過了,桂皮化成個年輕公子,蕙娘反而是他的小廝。如此一來,即使她脂粉氣外洩,外人也只會覺得她是桂皮的孌童,而不會往別處去想。兩人日未出便到了城門邊,此時城門未開,他們便在城門外一處無人的茶棚中坐了,等候門開。
此時天色未曉、萬籟俱靜,四周除了桂皮和蕙娘以外,竟無一個行人。桂皮從懷裡掏出表看了看,道,「還有半個來時辰才開門呢,您——你要不要睡一會兒?」
蕙娘道,「不睡了,在船上睡得夠啦。」
她站起身在棚裡走了幾步,桂皮也不好就坐,跟著站了起來,只拿眼角看她,他忽地歎了口氣,低聲道,「總算是從船上下來了,您是不知道,在船上的時候,我總是擔心得不成……」
兩人一路風雨相依,畢竟也是有了些情分,桂皮又慣於打蛇隨棍上,現在和蕙娘說話,已經比較隨意了。蕙娘看了他一眼,笑罵道,「你擔心什麼?我不是好好地下船了?」
見桂皮神色,她也明白他的擔心,便又放緩了語氣道,「你放心吧,那個人已經知道厲害了。你瞧我們在船上最後一段日子,他不是根本都沒敢見我麼?有事都一定讓你傳話,多麼守禮……」
桂皮亦浮現出欽佩神色,恭維道,「這都是公子高風亮節,讓人敬佩……」
蕙娘瞪了他一眼,「別傻了,對付那種人,高風亮節有什麼用,還不都是權術?總之他已知難而退,這件事,你別和你們少爺說了,免得他心裡還疙疙瘩瘩的。」
這件事,她也準備深埋心底,不會說出來給自己招惹麻煩。也因此,在回到她熟悉的那個陸地社會之前,僅僅在這個晚上,蕙娘終於放鬆了一點,見桂皮不說話了,她反而咳嗽一聲,略帶好奇地問桂皮,「你說……那位怎麼就對我動心了?我去見他的時候,你也都在一邊,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失態了麼?」
桂皮忙道,「這沒有,您的清白,日月可表。您是絕沒有做出一點讓人誤會的事。」
他多少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只是,您畢竟……生得那麼好,就是抹黃了臉,也能看得出來原本的樣子。又那樣能幹,那樣敏捷……國公爺畢竟也是男人麼,會起些心思也是自然的,不光止他,許多府裡的小廝,都拿您當天人一樣對待的。只是他們自知身份,不敢表露出來罷了。您有這麼好,別人自然都是看得到的。」
蕙娘唔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這樣不好。這麼一來,我以後出門,都要多加小心了。」
桂皮尷尬道,「除非您能把臉給毀了,不然也許效用不大……」
他見蕙娘今晚特別和氣,也活躍起來,又試探性地道,「不過,怎麼說呢,若是在船上的那位不是國公爺,小的也不會這麼擔心。」
「怎麼說?」蕙娘也被激起了興致,「難道在你看來,他比你們家少爺還好?」
「這……不說優劣吧,國公爺英俊瀟灑、沉穩霸氣,實在是男人中的男人,強勢得令人心服口服……」桂皮細聲道,「若我是個姑娘家,只怕也會為國公爺神魂顛倒……所以,小人才這樣擔心……」
蕙娘倒是被他給惹笑了,她道,「哎呀,沒想到你有這方面的興趣,我當年倒不該把石英嫁給你的。」
桂皮扮了個鬼臉,她若有所思地道,「這個你放心好了,這種人我不喜歡。你也知道,我性子強,誰想壓過我,我只有想方設法地把他給打下去。你覺得他強勢麼?在我看來,他渾身都是破綻,我想要把他弄下去,辦法多得是……」
桂皮一齜牙,「小的後來也看明白了,小的覺得國公爺厲害,可您呢,卻比他還厲害。天下間能和您比能耐的,只怕是寥寥無幾。您啊,中意的不是和您走一條道,和您比較能耐的,您中意的,那應該是能體貼您的、幫助您的……」
蕙娘有點吃驚,她訝異地笑了,「你很能看透人心啊……讓你做個小廝,倒是有點大材小用了。」
見蕙娘沒有反駁自己,桂皮一伸舌頭,面色又垮了下來。「就是因為如此,現在小的這顆心啊,可不又提了起來?說實話,小的現在,可是比在船上還要擔心……」
蕙娘方明白了桂皮的用意,一時也是欲語無言,正要說話時,遠處城門上空忽然有了動靜,這是兵士們起身預備要開城門了。黑暗中亮起了幾盞燈火,桂皮和蕙娘便都不再作聲,而是本能地順著光源望了過去。
他們本來就在城門下方不遠,黑暗中的光源又十分顯眼,這一看去,蕙娘便瞧見了其中一盞燈籠上映出的花紋,竟與別不同——數叢峨眉春蕙,正典雅地開在火光之中,隨著夜風輕輕搖曳……
看來,焦勳是早已經到達盤錦了。
蕙娘正要和桂皮說起此事,卻見火光上移,隱約映出了一人眉眼……在黑暗中,這一切不過是若隱若現的一點輪廓,可她對焦勳是何等熟悉?只是這一眼,便覺心頭一跳,已是徹底把焦勳給認了出來。
即使是她,唇邊也不禁泛起一點苦笑——也許,桂皮的擔心,並不是全無道理。
作者有話要說:小權往年是閨中招桃花,蕙娘是一出門就招桃花,可以說是兩夫妻扯平了|
不過小權的桃花坑的是蕙娘,怎麼蕙娘的桃花坑的還是她,有點不公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