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氏都落荒而逃了,蕙娘也不好過分逼迫她——她也是被渠氏給逗樂了,這個守灶女,雖然也精明厲害,但出嫁以後專心做人媳婦,在歷練上,畢竟是欠缺了一點,談判桌前,難免有些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了。她索性站起身來,重新整頓一番儀容,又到正堂坐下,規規矩矩地等待王尚書進來。
自從王尚書為焦閣老披麻戴孝以後,兩家間的關係,似乎又近了幾分,畢竟這樣的交情,不是說斬就能斬得斷的,已經有點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意思了。以後王家若是敗落,焦家少不得要盡力拉扯,而焦家如果落魄了,王家要不容留遮蔽,也會被別人指指點點——有了這一層關係,王尚書見到蕙娘,態度要比從前隨意得多了,他端出長輩的架子,受了蕙娘的禮,兩人分賓主坐下,用了半盞茶,才和顏悅色地道,「前一陣子,老師家裡不太平。我本有心出手,可看你處置得極為妥當,也就沒費這個心,若是有什麼能用得到你伯父的地方,你就只管開口就是了。對吳家,不妨狠一點,畢竟是化解不開的仇恨了,可對別人家,未必要如此趕盡殺絕不留餘地……不然,人家心裡也覺得你做事不夠厚道。」
蕙娘斂容受教,她揣摩著王尚書此來,說不定還存了請她再出手推吳家一把,把吳尚書入閣的事徹底攪黃的心思,因便堵他的話口,道,「本也想給世伯送信的,只是吳尚書入閣以後,眼看著就要輪到您了。這時候可不好生事,我又怎麼好讓您攬事上身?」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又說,「要不是皇上找封子繡給我帶了話,讓我放過吳家,他們也沒這麼容易過關,好歹要再脫一層皮。我這裡可還有些手段,沒使出來呢。」
只是一招,就把吳家給玩得名聲大跌,後續手段有多毒辣,真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慄。王尚書在蕙娘跟前,有時真是只能端著個長輩的架子,他訕然一笑,吞下了原本將要出口的話,「可惜了,皇上終究是鐵了心要把吳鶴運作入閣,不然,只是這一次的事,便可讓他元氣大傷,終生都難以再前進一步。」
頓了頓,又道,「盛源號的事,渠氏給你打過招呼了?」
蕙娘笑著點了點頭,「您放心吧,還是要依足商界規矩做事,不會太過分的。剛才渠妹妹還和我說,要讓家裡人給宜春號擺酒賠罪……」
兩個超級大票號之間的戰爭,也就是蕙娘、王尚書當作閒話來講了。王尚書歎了口氣,「依我想,現在你們兩家,倒還是和睦一些為上。不然,有些動亂的勢頭,只怕真的是壓不住了。」
蕙娘神色一動——王尚書和盛源號的關係,看來真的頗為密切,他不但令渠氏以王二少奶奶的身份出面,甚至自己親身來做了這個說客。從前宜春號的事,老太爺可從沒有對外人開過口,有什麼事,都是讓焦鶴出面去辦的……固然,這也是王尚書和老爺子的性子不大一樣,但一個展眼就要入閣的一品大員,為了票號利益開聲,也可見這幾年來,越發是官不像官,商不像商了……
見蕙娘露出聆聽神色,王尚書便歎了口氣,「要不然說,西洋的奇技淫巧,只能供賞玩,不能當真了來辦。一應事情,全是地丁合一、西洋工具給惹出來的。新黨現在沾沾自喜,自以為地丁合一,清出來的那些人口,正好有的去做工,有的去西北種地。連年人丁繁衍那就是盛世了……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只是一般人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壓根想不到日後罷了。以許家那個不務正業的世子夫人為首,一個兩個為了掙錢,不惜與民奪利。她父親楊海東,從前老師愛將何冬熊……這些新黨的中堅,本已經老奸巨猾、勢大難治了,現在又添上了一個晉黨,豈不是越發如虎添翼!現在晉商裡,還沒有倒向三皇子那邊的,其實也就是盛源號、宜春號了……」
這種事,的確要他這樣的天下管家,才能看得出文章來。權家無人入仕,是優點也是缺點,自從老爺子去了,蕙娘對政壇、國情的瞭解是有點荒疏了,聽王尚書說得這麼慘,她不禁微微一怔,道,「怎麼,晉商不是一向不過問政治,甚至都是兩邊投注的麼,怎麼這一次人心這麼齊,都倒向三皇子那面去了?」
「還不就為了個錢字。」王尚書的眉毛益發往下耷拉了,從前他剛進京時,蕙娘也見過他幾面,那時雖說落魄多年,但做派卻沒丟下,總是個風度翩翩的美髯君子,可當了幾年尚書,他見老得厲害,現在面上紋路深刻,鬢邊白髮隱隱,倒是真見了老態。「晉商、徽商、蘇商,這五年來辦工廠發家的不知有多少,全都奉許楊氏為神仙人物。這個許楊氏也是奇怪,自己花那麼多錢研製出了新的機器,賣出去價錢竟也不貴,不到半年,別人就能仿出來一色一樣的,就這樣她也肯賣……這五年間,江南真不知變了多少,有錢人越發是富庶繁華、奢靡到了不堪的地步,可那些個沒地的工人,失業的不知凡幾,不是賣兒鬻女,就是背井離鄉……」
在蕙娘看來,楊七娘此舉倒很有腦子,她賣得便宜,質量又好,人家也不至於去買仿貨,都上她這裡買正貨,反而更容易回本。不過她是明白楊七娘心思的,此女『志向遠大』,並不指望從這件事上得到什麼好處,好像是能推廣出這些新式機器,心裡就滿足了似的。她沉吟著道,「有奶就是娘,這些商人們,現在肯定是站在她這邊了。」
「徽商、蘇商還好,都是南邊的,一心賺錢,也沒什麼太大的心思。」王尚書重重地說,「就是晉商,這十幾年來栽培了許多讀書種子,現在考出科舉入仕做官的人,地位有六品、五品左右的,也有不少了。這些鄉黨互為表裡互相照應,也是不小的勢力……」
此起彼伏,仔細這麼一算,三皇子的聲勢,可說得上是十分可怕了。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錢也算得上富可敵國,比起來,二皇子這裡的勢力,便顯得單薄了一點。尤其在文臣序列,更顯得王尚書有點孤掌難鳴了。
話說到這裡,王尚書的來意,蕙娘也基本領會到了:也有說合盛源號、宜春號的意思,但最重要的,還是想向她尋求幫助。畢竟,從前老爺子的關係,現在王尚書雖然接過了一部分,但還有一部分,和王尚書若即若離沒什麼情分,但和焦家的關係,卻十分深厚。
蕙娘想了想,因道,「宜春、盛源的恩怨,不是這麼一兩句話就能了結的吧,宜春股權互相牽制,其實本身地位是超然一點,將來不論誰登上皇位,只要還想天下昇平,估計都不會對宜春開刀的。這事,我不能就這麼做主,還請世伯見諒……」
她思忖了好一會兒,又勉強說,「倒是這申明厲害、聯繫親朋對抗商黨的事,我看的確是要緊的,世伯說得對,盛世人丁繁衍,但耕地有限,如不能對外擴張,遲早都要內亂的。現在這廠、那坊的,鬧成這樣,流民都快比前明末年還多了。一旦要鬧起來,國家都要亂了。我生作是個女子,沒有這方面的長才,不然,一定在世伯身邊搖旗吶喊。現在雖不能親自上陣,但寫幾封信倒是可以的。不如這樣,世伯你把信給我,我再加個封,多添幾句話,這裡給您送去,您看如何?」
王尚書最吃虧就是多年在偏遠地方為官,人脈上始終欠了一點,老太爺放出去做官的那些門生,現在也不是沒有做到封疆大吏的,奈何和他都沒什麼交情。蕙娘肯出面牽線搭橋,他焉能不喜形於色?也不再提盛源號了,忙和蕙娘把細節敲定了,方才同她說些王辰、文娘之間的事,因道,「王辰這孩子,多大了還不大懂事,成家立業,家在業先。他一心要做一番事業,倒是渾忘了這點,這些年來冷落妻妾,我們做大人的都看不下去。虧得文娘懂事,能體貼她。這一次,他母親回鄉,也順帶去看他。我已囑咐內子,必定好好數落他一番。」
蕙娘自然也要換出笑來,替文娘謙虛幾句,又謝謝她們包容不懂事的妹妹:反正,文娘在王家,王老爺政治上有什麼需求,她也只能是能幫就幫了。好在王家夫妻還算懂事,不會出現她出了力,文娘還要受委屈的情況,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好來好去罷了。
把王尚書這對翁媳送走,蕙娘的接待任務,才算是告一段落。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能夠空閒下來了,這半個月內,梅花莊裡的一些人事,她要和良國公匯報,要和權世贇聊聊,要讓他們掌握到自己這裡的進度。尤其是同盛源號之間的攻守,更要對各方勢力做出交代。與此同時,權世贇、良國公等人也要把東北那邊的消息反饋給她,讓她知道修船辦貨的進展,還有老家那裡的一些內部鬥爭、不同意見等等。等這些事都忙完了,還有良國公府她身為主母無法迴避的家事,宜春票號的公事……
只是想到這些,她都覺得太陽穴一突一突地漲疼,這裡客人才出了二門,蕙娘連見客的衣服都顧不得換,回身就撲到榻上,閉上眼呻.吟道,「我真個是要累死了。」
和她的左支右絀相比,權仲白就要輕鬆寫意多了,今天不過是陪王尚書談了幾句風月而已,他在蕙娘身邊坐下,道,「倒是難得聽你喊累。」
蕙娘有氣無力地撩起眼皮,扭頭瞪了他一眼,「你當和這些人精子打交道,不耗費精神嗎……」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居然氣若游絲,「再見上一個,我怕我的腦子都要燒起來,以後都變傻子了。」
權仲白到底是做醫生的,聽蕙娘這麼一說,眉頭不免一皺,他拿起蕙娘手腕,道,「翻過來躺好,我給你把脈。」
蕙娘鬧著要把手抽回來,「把什麼脈,不把,我累,我要睡一會兒,你出去吧……這幾天累得渾身疼,肩膀痛死了,沒力氣翻身……」
權仲白也不理她,就著這個姿勢,捏了捏蕙娘手腕,似乎已經把出了脈象,又翻她的眼皮看了看,便道,「耗費心力太過,有點陰虛火旺,反應到週身,輕微水腫。我給你下幾針吧?」
他難得關心人,蕙娘也不便再耍脾氣,她慢慢撐起身子,自己去梳洗換衣回來,見權仲白已經拿出一根大粗針在手中掂量,便不禁倒退了一步,道,「這麼粗?你把我當人還是當畜生啊……我……我不要紮了!」
權仲白先還有點不快,後來掃了蕙娘一眼,倒有點啼笑皆非,因說,「我好像還從沒見你這麼害怕心虛呢,怎麼,你是怕針嗎?」
他從前也給蕙娘針灸過的,現在一回想,便恍然大悟,道,「噢,難怪你懷乖哥時候,我要給你針灸,你總說孕婦見針不好。」
蕙娘有點發窘,忙轉移話題道,「我渾身疼得厲害,你先給我捏捏,一會我睡過去了,你再給我針灸吧。橫豎我看不到,也就不怕了。」
權仲白笑道,「喲,你還挺厲害的,我還沒一個病人敢這麼和我說話呢,你算是獨一份了。」
他容貌清雅,這一笑十分好看,蕙娘看了幾眼,方道,「你好意思說!雖說主意是我出的,有些事你就是想幫我也幫不得,但到底是我們家的事,你看著我累死,難道就不虧心嗎?」
她直接就在床上趴下,「廢話少說,快摁摁我的肩窩,你力道大,比丫頭們摁得都舒坦。」
話說到這份上了,權仲白這個相對來說比較清閒的幸運兒,難道還能偷懶?他先坐在床沿,為蕙娘摁了摁肩窩,只是這個姿勢不好用力,蕙娘嫌他摁得不用心,權神醫便索性跪跨在蕙娘身上,施展醫家絕活,為她揉捏起了整片香肩。
他手掌捺下去時,指下筋肉的確頗為緊繃,權仲白暗運真氣,使手心發熱,不疾不徐地將經絡揉開,不多時,他身下的清蕙便發出了輕聲的呻.吟,舒坦、放鬆之意,展露無遺。又過了一會,她好像是有點熱了,便稍微一挪動,把衣領解開了一點兒,換了個更放鬆的姿勢,方便權仲白用勁。
針灸本來就要赤身**,所以一般只限同性患者能夠使這法門。清蕙當時以為要針灸,只在肚兜外頭披了一件紅袍而已,估計都沒繫緊,現在這一掙,衣領頓時就敞開了一個大大的口,從她腦袋心往下看,怕都能看見衣襟內的大半風光……權神醫眼力好,偶然一眼看去,便見到一點被壓做半球的雪白,他忙挪開眼神,看向別處,但心跳,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
「嗯……」蕙娘卻好像一無所覺,她夢囈般地和權仲白閒話,「忙得都不記日子了——過幾天我們還得回焦家呢,臘月裡得回去給娘上柱香,你說,什麼時候回去好?」
被她這麼一提,權仲白倒忽然想起來:不知不覺間,清蕙的熱孝,已經過去很久了。
他瞪著蕙娘的脊背,忽然間恨不得甩自己一個耳光:他不提一句針灸,哪來這麼多事?現在倒好,該怎麼辦,連他也沒了個頭緒。
可話又說回來了,權神醫苦笑著想:就是在熱孝裡,給焦清蕙針灸,怕也是個苦差事吧……
正這樣想時,蕙娘又打了個呵欠,她扭過頭來,半是狡黠——一半,一半也是帶點羞澀地看了權仲白一眼,又道,「歪哥就快放年假了,他惦記著和你出去玩呢,你自己看著辦,有空就帶他出去走走,可別讓兒子寒了心……」
她張開殷紅小嘴,素手攏了攏紅唇,便又滿足地轉身趴下,把晶瑩雪白的一小片肩膀,留給權仲白欣賞,過了一會,見權仲白沒動靜,還不滿地聳了聳肩,道,「你幹嘛啊,怎麼不動了,摁啊,我正舒服呢……」
權仲白這個一貫很容易把別人弄得無言以對的奇人,現在,也終於嘗到了無言以對的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咳,這一次,該不該拉燈呢|||
說一下六月起的更新,因為一天有九千字的任務,所以更新會飄忽一點,一般固定晚上有一更,如果這一更是9000字的話那就沒多的更新了,如果只是4000的話可能會在晚上補更這樣,反正會更足九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