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等歪哥下學回來,蕙娘便告訴他,「明兒起三天,你能休息了。」
歪哥一聽就蹦起來,他倒不是就盼著那三天假了,而是因為自己的功課有了個結果,比較興奮,當下便纏著蕙娘問個不停,想知道是怎麼回事。蕙娘被他纏不過,便道,「就和你說得一樣,預了後招在等著咱們呢。給了錢說法就更多了,就是不給錢,也不是沒有說法。」
歪哥道,「不給錢還有什麼說法,您也細細地說給我聽唄。」
蕙娘拿他沒法,只好粗粗說了一遍,「不給錢放出去了,那就是我們心虛,分明是騙子還不送官。送了官,那就是我們污蔑他嘍,那個人生得這麼像,又如此淳樸,到時候他把手上挖掉一塊,硬說我們把他的紅痣給挖了,你就等著瞧吧,後頭還不知道怎麼打官司呢。到那時候,你娘和小舅舅的名聲就真的臭了,若再來一個尋親的,手裡也有紅痣,又該如何處置?」
人心險惡,歪哥聽得都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那、那我們不送官——把他遠遠地送走——送到海船上去!」
「傻瓜,人家姓董,難道沒家人?又是明目張膽上門來的,」蕙娘撫著他的頭笑道,「都知道進了閣老府,忽然就沒音信了,這不是明擺著做賊心虛嗎?那就越發又有說法了。」
她這麼一說,真是怎麼都有後續,歪哥不免有點洩氣,怒道,「難道就沒招了!哼!這些人就是誠心找麻煩,欺負我們沒靠山嗎!我們家好歹也是國公府,不是挺厲害的麼,怎麼就這麼受氣!」
「我們家是國公府,你小舅舅家,現在卻只算是六品人家了,」蕙娘也不免歎了口氣,「現在是還在孝裡,不好大興土木,等過了今年冬天,閣老府那些規制全得拆掉,不然,對景兒就是話柄。國公府自然沒人敢來欺負,可六品在京城,也算不得什麼了。」
歪哥有點執拗地道,「這個六品,和別人家的六品可不一樣,您和小姨不是都還在嗎……我看,這事背後肯定有人!」
這孩子,現在開了靈竅,真是一天比一天懂事,蕙娘有些驚喜,亦難免有些傷感:孩子大了,不像從前那樣,事事都依賴母親,很快,他就會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有人。」她很快做了決定,「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娘不瞞著你——這事,是吳家在背後做主。咱們家胎記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他們這樣的宿敵,有閒心收集這種消息了。」
歪哥頓時眉立,看得出來,他現在對吳家殊乏好感,本來因為吳興嘉的事,估計就已經不喜歡吳家了,現在更是氣道,「哪有這樣的人!我們好好的過日子,可沒為難到他們家!」
蕙娘被他這一提醒,倒是想起來道,「嗯,要說沒為難,也不大准,還是為難過的……」
歪哥開始還不明白,過了一會也恍然大悟,「噢,是說上回您接濟他們家姑***事嗎?」
他這才明白吳家的動機,「您給他們添了噁心,他們也要給您添噁心,是麼……」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蕙娘道,「沒必要特別看不起吳家,世上值得你看不起的人、事,多了去了。權貴圈子裡,什麼噁心的事沒有,你要老想著噁心呀、不高興的,處事就很容易被情緒左右。」
因兒子最近漸漸開竅,她便把一些為人做事的道理,說給歪哥聽,「好比現在,你心裡肯定恨不得把吳家給扳倒了。他們家的確也很少辦人事兒,老來惹我們,又有舊怨在,若能把他們家給踩到地底永不翻身,豈非大快人心?」
歪哥想了一會,便囁嚅道,「讓他們都走得遠遠的,再別來煩我們也就是了。若太可憐,也、也怪不忍的……」
「嗯,走得遠遠的,便是罷官回鄉了。」蕙娘笑道,「你是被牛家嚇著了,其實,那是謀叛的大罪,牛家又是武將,才會這樣。文臣一般最慘也就是流放,很少有殺頭的,畢竟要優待文官嘛……就是娘,又何嘗不想把吳家給踩下去呢?」
她喝了一口茶,「但吳家這會還算興旺,從前你曾外祖父在的時候,為了制衡他,皇上一直抬舉吳閣老,吳閣老死了,就抬舉小吳尚書。小吳尚書借此積累了一些根基,又還算能幹,只要他辦事能讓皇上放心,能把朝廷裡的一塊事情給管起來。要把他弄下去,就得花費很大的力氣,動用很多人脈。這樣做,太招搖了,瞞不過人,若是讓皇帝知道了,他又會怎麼想我們?」
「天下想做的事很多,你也可以盡情地去想,可一旦牽扯到實際行動,卻容不得一絲任性。」蕙娘道,「政治上的事,就像是買賣,你有錢,平時一擲千金都是你的事,但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虧本買賣是不能做的。吳家雖然討厭,但只要扳倒他們的好處比不上付出,這點討厭,你也必須去忍受……」
見歪哥並不說話,似乎有點茫然,她不禁自失地一笑:自己在這個年紀,恐怕也聽不懂這番話呢。是有點太心急了,恐怕揠苗助長……
「這件事,要是五品、六品官員,在背後支持,不論此人多有本事,我少說也要把他的官職打落一等。重則讓他丟官去職,也不是什麼難事,」蕙娘便把自己的處置,直接了當的告訴兒子,「不過,既然是吳家,那就不能這麼辦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還他們一招也就是了。他們不是喜歡認親戚麼,我也找一個親戚給他們認……」
歪哥啊了一聲,歡喜道,「好主意,娘您真厲害!」
他又好奇道,「若是低品官員做的,您要怎麼讓他們丟官去職呢?難道,您還能左右官員陞遷貶謫呀?那得上哪疏通關係去?」
蕙娘略作猶豫,便撫著兒子的肩膀,輕聲道,「傻孩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能無中生有、栽贓陷害,難道我們就不能了?」
歪哥這才明白過來,望著母親,一時竟說不出話,半晌才道,「娘,您可真厲害……」
話裡模模糊糊的,有些迷惘,有些嚮往,卻又隱隱約約,還存了些別的情緒。
蕙娘也察覺出來了——她可不比歪哥,還是個孩子,立時便想到了昨兒孩子和他爹相處的一整天時間。不禁柳眉暗皺,面上卻並不露出,只笑道,「這自然,娘不厲害,還能做你娘嗎,不早給你折騰死了。」
將歪哥打發下去和乖哥一道玩耍了,她才問綠松,「權仲白怎麼還沒回來,一早就出去,也不說去哪了。」
「卻是又進宮去了。」綠松道,「一大早就把他給請進去,說是內宮有事,別的倒沒說太清楚。」
權仲白昨天也和她提過皇帝的抱怨,因此蕙娘不至於不瞭解事態,聽說是內宮出事,便不吭聲,只安生等著權仲白回來,再和他『算賬』。
可不巧得很,這一次權仲白卻不能及時回來了——到了晚上,消息經由鸞台會被送回了內宮,「皇次子竟染上了天花!」
天花和水痘不同,那是很容易就會死人的。從前城裡一旦蔓延天花,那真是十室九空,知道消息的全都逃了。尤其孩童,不論生在深宮內院,還是田間陌上,都有可能染上此疾,這種病一旦染上,活下來可能性並不大,即使康復,臉上也會留下麻子。只是這一百多年來,人人都種人痘,起碼京城是很少再出這樣的病了。蕙娘等大富人家子女,更是從小就種了人痘。皇次子按年歲來說,今年八歲,正好也是適合種痘的年紀,看來,是十分倒霉,對痘苗反應太大,倒是真的得上病了。
一旦得了病,天花一樣是能過人的,歪哥和乖哥都沒種痘,因此權仲白就是能出宮也絕不會回家,第二日還給蕙娘帶話,讓她把家裡三歲以上的孩子都種上痘,免得不保險。蕙娘忙延請名醫,妥妥當當給兩個孩子種了痘,又令府中有三歲以下嬰孩的,連母親全都去城外居住,和城裡人不要有什麼來往。順帶還要照應焦家幾句,又給桂家悄悄報信:這種事,皇家肯定是諱莫如深,雖說桂含沁還在『養病』,但桂含春是要進宮當差的,萬一帶出病來,過給桂家孩子們,那就不好了。
除了桂家以外,別的老交情,要麼如方埔很少進宮,要麼如王尚書家裡沒有稚兒,蕙娘也就不四處亂送人情,只是在家看護兩個兒子。得了閒,也免不得掂量掂量宮裡的事:才說兩虎相爭,其勢已成,皇次子忽然間就鬧出了這事。天花種痘,的確是講究手法,若藥用少了,起不到預防作用,若用多了就可能弄巧成拙,但給皇次子用的大夫,一般不會犯這樣的錯,也有一定可能,是皇次子體質弱,就這麼倒霉。
而若非如此……那就只能佩服寧妃背後的力量了,這件事若是人為,辦得就非常乾淨,根本連查都無從查起。種人痘,一般都是蘸些漿液、吹些藥粉送進鼻孔,給兩個兒子種痘時,蕙娘是眼看著的,這手重手輕也就是存乎一心的事,外人根本都看不出區別,比如水苗法,蘸一下有時候還沒浸透呢,不得再蘸一下?除了大夫本人,誰也不知道真相——當然,為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這位御醫,現在肯定也不會承認自己是被人收買的了。
不論怎麼說,現在皇次子能不能好,也只能說是聽天由命了。天花這病,藥石罔效,權仲白醫術再好也不能藥到病除,頂多是幫皇次子緩解一下痛苦。熬不熬得過來,還得看他自己——偏偏,這孩子體質又弱……
雖然宮中秘而不宣,但這事到底也瞞不住,多少人都從各自的渠道得到了這個消息,若非蕙娘守孝不能出門,也不好待客,權仲白人在宮裡,良國公、權夫人也都『病』著,只怕國公府也非得被捲入暗湧中不可。起碼,就蕙娘所知道的,最近孫家、桂家走動得就很頻繁,入了夜,孫家的後門反而比白天還要熱鬧。
權世贇等人,對此當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還好,是皇次子出事,要是皇三子出事,那可得使勁保著他了。」
皇次子就是去世了,也還有個皇五子,牛賢妃還有翻盤的機會。要是皇三子去了,寧妃可就真是一敗塗地,什麼都別想了。少了競爭,太子早定,日後皇六子要上位,過程就要曲折艱險一些,蕙娘也陪著權世贇笑了,因道,「現在鬧這麼一出,我們倒有點走不開,總想是先知道消息為好……再過幾日就要去承德了,希望在此之前,能有個結果出來吧。」
天花的病程也的確不長,歪哥、乖哥是皇次子發病的第二天種痘的,兩個孩子都有低燒,除此之外,病情頗為平穩,到第七天上,已和常人無異。而皇次子的病情,也終於在第十天宣告平穩,起碼,是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了,餘下無非靜養功夫而已。
這消息一傳出來,京城上空的氣氛,似乎都要松得一鬆,除了權仲白還得關在宮裡,以及那位倒霉的主治御醫罷官回鄉以外,餘下人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日子,繼續著他們以前的生活。
而有一些被皇次子的病情耽擱的事兒,便也重新被擺在了日程上。這天早上,蕙娘沒讓歪哥出去上學,而是道,「你有三天假呢,今日休一天吧,我帶你出去走走。」
歪哥因種痘的事,被悶了好久,早就靜極思動,聽母親這一說,自然高興,換了衣裳,跟母親上車走了不久,便迫不及待道,「娘,咱們今日去哪?我想去琉璃廠——那裡天天都熱鬧!還有好喝的酸梅湯——」
蕙娘微笑道,「琉璃廠熱鬧嗎?娘今兒帶你去個更熱鬧的地方。」
歪哥自然期待得很,坐在母親腿上,左顧右盼,若非在車裡,幾乎上竄下跳。等車堪堪停穩,還沒開車門呢,他便掀開窗簾往外看,「這是哪兒呀?」
蕙娘教他看這條街上的大門臉,「這是吳家,尚書府。你看,那兒跪的人是誰?」
歪哥這才看清楚,原來街上還跪了個鼻青臉腫的人,身邊陪了個中年女子,再遠處,有一群人正躲著看熱鬧,七嘴八舌彼此議論。他又拿小拳頭圈了眼睛,定睛一看,便驚呼道,「呀,是——是——」
他啪地摀住嘴,悄聲說,「是董大郎?」
蕙娘微笑點頭,命人道,「把車拉前些,停到他們對門去。」
車伕自然依令行事,不多久,便把車拉到了人群附近:這一帶人流頗為稠密,雖說眾人畏懼吳家權勢,不敢走近,但依然聚在遠處議論。兩母子這一過去,倒是把他們的說話給聽個正著。沒有多久,歪哥便明白了來龍去脈。
「說來也是可憐,幾十年前黃河大水,把他給衝到山東去了。這些年也不知身世,輾轉回來尋親,還以為自己是焦家人,焦家人對了家譜,沒他這個年紀的,當他是騙子,把他送進大牢了。結果你猜怎麼著?在牢裡倒是找到了親媽……倆人就這樣擦著肩過去,他親媽認出他肩膀上一塊胎記,連年歲,還有他穿著的那塊肚兜,都說得絲毫不差……倆母子一相認,抱頭痛哭!他親媽這才告訴他,他也是望族人,卻不是焦家,而是吳家的種!」
這麼離奇的故事,當然很具備被傳誦的基礎,聽眾都聽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這卻又怎麼說!吳家老家可不在河南不是?」
「可不是就這麼巧,吳家老家是不在,可吳家人在當地做官呀,說是去世的河道總督吳梅——現在吳尚書的堂弟,當時在洛陽,特別寵愛一位花魁,還沒開臉收房呢,就趕上水患大亂。這花魁當時已是有了他的一對雙胞兒女了,倉促間只抱走了女兒,兒子卻是遺落在水中,她那千金家產,也是什麼都沒帶出來。等含辛茹苦走到京城來尋吳老爺時,吳老爺偏又去世。她也無奈,便又重操舊業,做起了皮肉營生,現在也是個有名有姓的老鴇……她女兒就是東城有名的小金枝!」
有人便倒抽了一口冷氣,道,「這!這別是騙子吧,哪有這麼離奇的巧事,都死無對證了——」
「吳家也這麼說呀。」那人低聲道,「你們來晚了,不知道,剛才那鴇兒說了足有半個時辰,從吳老爺的小名到他身上的記號、他們家的人口、他——他在床/上的癖好,都給說得一清二楚的,還有吳老爺當年嫖她的經過,從第一次開始,一筆一筆連花費都說出來了。還道她女兒小金枝,戶頭上就寫的是姓吳,不信盡可以去查,再加上那一口山東腔,噯,都別裝樣了,你們又不是沒去過她那兒,誰沒聽過呀。這都能假,那真是假得巧了!」
這說得很是清楚,眾人已經盡信了,有人暗笑道,「這麼說,俺不是也睡過吳家女兒了?夠本!夠本!划算!划算!」
又有人低聲道,「乘消息還沒傳開,我可得趕緊著過去……」
餘下的話,有些不堪入耳,蕙娘便不讓歪哥多聽,而是示意車伕駛開。歪哥果然也不懂得他們在說什麼,便問,「娘,什麼叫老鴇?什麼是皮肉營生?」蕙娘道,「嗯,皮肉營生,就是煙花之地、風月場所,是極不好的東西。以後,你絕不許去,那裡的人都髒死了,在他們的地兒就是只坐一會兒都能染病。」
歪哥被她說得有幾分害怕,乖乖地應了是,又道,「這都是您安排的?」
蕙娘笑了笑,並不答話,歪哥也明白自己明知故問,他便轉而疑惑道,「我不懂,您給安排這個,嗯,這個皮肉生意的老鴇……做董大郎的娘,是為了下吳家的臉面吧?可——您又為什麼要給董大郎安排一個妹妹呢?」
「這裡面的事,你以後會知道的,」蕙娘摸著歪哥的肩膀,笑道,「你就記著這點,兒子,有些人,你得把他給打痛,他才知道你不是好惹的。這一次以後,吳家又能老實上一陣子,不給咱們作耗了。」
歪哥想了想,忍不住說,「可,我看這也不難安排啊,我們今天讓董大郎過去跪,他們明兒再找人到焦家去跪,那可怎麼好呢?」
「他們不敢的。」蕙娘眼神幽深,「你剛才沒聽仔細,那鴇兒把吳梅嫖她的銀子,連來歷都說得清楚,都是吳梅貪污河道銀兩的鐵證。」
見兒子不大明白,她又慢慢地道,「死人的事,死無對證,那也就算了。可我能拿到吳梅貪污的證據,費點力氣,能不能拿到吳鶴的把柄?現在正是他入閣最關鍵的時期,這個險,吳家不會冒的。他們和娘一樣,做一件事之前,都要計算一下成本。他們不可能聽不懂娘話裡的警告。」
歪哥似懂非懂,但大概也明白了其中委曲。他也不能不承認,母親的手段的確十分老道,這一計,幾乎沒有什麼破綻。蕙娘摸了摸他的臉,又說,「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看清楚得失,把什麼都給算到了,才能去施展拳腳。要打人,就要打得漂漂亮亮的……你要讓全京城的人都明白,這件事是你安排出來下吳家的臉面的,也要讓一些人好奇——讓他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做。董大郎在我們家的事,是經過順天府,過了官的,有心人要查並不太難。圈子裡的人,會知道你娘賞吳家一記這麼重的耳光,全因為他們撩惹在先。唯有如此,他們才知道我們焦家人,從來都不是好惹的,不然,怎麼叫做懲一儆百?」
歪哥至此,才明白母親所有佈置,都並非心血來潮、隨意行事,而不管吳家的手段有多噁心難纏,在母親跟前,也不過是配茶的點心,他不免又再發自肺腑地感慨,「娘,您真厲害!」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覺得您的心眼,可比爹多多了。」
「不能這麼說。」蕙娘皺了皺眉,「你爹治病救人,這是積陰德的大好事,要比娘做的這些事來得更善。再說,要不是他醫術這麼好,娘的腰桿也不能這麼硬——」
說到一半,見歪哥偷笑,她不禁有些不快,「你笑什麼?」
歪哥湊在蕙娘耳邊,輕聲道,「我笑您和爹,在背地裡都說對方好話呢……」
「背後不說人短,是君子所為。」蕙娘反射性來了一句,忽然想到這是權仲白說過她的話,不免出了一回神,才道,「你爹說我什麼好話啦?」
歪哥便把自己和父親在車上說的最後幾句話,告密給母親聽,「我想告訴你來著,可又覺得不是時候……您看,爹多喜歡你呀,背著人,對你都沒一句不好的話,還說,還說他自己也有不對呢——」
這個鬼靈精,看了母親的表情一眼,就識趣地住了嘴,只是乖乖地伏在母親肩上,注視著她唇邊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又過了好一會,才悄聲道,「——娘,您看,爹都願意為您改了……要不,您也改一點兒吧,你們好來好去的,多好啊,以後,就更和氣了……」
蕙娘又好氣又好笑,拍了拍歪哥的屁股,佯怒道,「你道我看不出來你的手段麼!你倒是真長大了,竟在你娘身上使心機……」
見歪哥縮著肩膀,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下又心軟了起來:攤上權家,這孩子命也不強。今年才只六歲,家裡人什麼都和他說,所謂童真稚趣,還能剩下多少?她和權仲白不論怎麼教,其實都是一個心思,怕計劃不成,歪哥還要受權族所累。她盼著歪哥能以手段自保,用權謀生存下去,權仲白卻希望他能看淡名利,就算將來失去一切,也能獨自生活。他還有閒心可憐別人,殊不知他自己的富貴,也是懸在一根細絲上,什麼時候能斷,也是說不准的事……
就是這樣,他也從沒抱怨,聰明伶俐,功課差了一點,可世情上極有天分,這麼小,就懂得小心翼翼地兩邊說合,圖的是什麼,還不就是父母熙和,家庭不至於分崩離析……自己和權仲白浮於表面的和樂,其實壓根就沒瞞得了他,只是他年紀小小,已懂得將心事內藏……
忽然間,她明白了權仲白的心情:這世上有很多堅持,在這麼小小孩子的祈望中,算得了什麼?
「好,」她對著歪哥鄭重說,「你放心,娘一定改,娘不會讓你們沒爹的,傻寶印,你別再擔心了,別把這事放在心裡,娘和爹會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娘說話算話,有一句算一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吧!娘和爹很快就會和好的……」
歪哥長歎了一口氣,竟沒露出笑容,配合母親感動一把,反而有點意興闌珊,「是嗎?——那我可等著瞧了。」
蕙娘又是愛他又是氣他,又是疼他,一時間倒真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呀!你呀!」
歪哥嘻嘻一笑,又從母親懷裡鑽出來,掀簾子去看外頭的街景,小屁股一擺一擺地,彷彿有一條隱形的狐狸尾巴,正愉快地甩來甩去。
作者有話要說:歪哥真是個狐狸精!
話說應該都知道蕙娘為啥要給董大郎安排一個妹妹吧~我就不在文裡解釋了,小孩子還不懂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