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蕙娘沒有直接刑求過他,但喬十七受的那番折磨,本來就是出於她的授意和指使。雖說沒有怎麼用過肉刑,但長年累月地不讓人好好休息,說來也是很可怕的待遇。後來喬十七被她提走去交給良國公,因權季青逃走、良國公和她攤牌等等諸事,蕙娘也顧不上喬十七了。按說,他也不算是沒做錯事,不過以鸞台會一貫的作風來看,很可能他也沒受什麼責罰,就又被保下來回會裡當差了。只是她再沒想到,喬十七怎麼又到了清輝部做事——他本是同仁堂的三掌櫃,當時都有份一起到沖粹園來接觸蕙娘,身份應當不低,可能也是瑞氣部的鳳主或者中層幹部了。怎麼忽然又從瑞氣部轉到了清輝部去?
要知道,權世贇雖說是北邊鸞台會的大管家,但他主要的權力,也就是集中在瑞氣部和香霧部了,祥雲部、清輝部,一個是自成體系,一個是因為殺傷力很強大,雖說也不是不服調動,但蕙娘聽良國公說過一嘴巴,清輝部更聽的,還是權生庵的調派。喬十七能從瑞氣部轉到清輝部,還擔任鳳主職位,可見這個人不但有本事,只怕關係也很硬。
喬十七當年曾被蕙娘囚禁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蕙娘更時不時提審他,兩人說來其實也有幾分熟悉,見到蕙娘,他並未流露出多少怨恨,唇邊反而含著笑意,還扎扎實實地給她行了禮,蕙娘道。「喬先生——坐吧。」
喬十七便在蕙娘下首尋了個位置坐下了,他笑著說,「少夫人這聲先生,我不敢當。」
頓了頓,又主動解釋道,「本來是在瑞氣部做事,但當時少夫人把我給帶走了問話,一去就是幾個月,眾人都以為我再回不來,這缺便被頂了。後來家裡發生那樣的變故,少夫人身份上升,我和少夫人有這樣的前情,倒不大好在同仁堂繼續呆著了。祖父便把我調回清輝部,不想,今日又能和少夫人當面說話。」
這話聽來有點微妙,蕙娘奇道,「不知喬管事祖父是?」
喬十七笑道,「老人家對您評價也很高——我祖父上諱生下諱庵,少夫人也是認得他老人家的。」
沒想到這個喬十七,居然也是朝中有人,還算得上是清輝部的半個太子爺了。蕙娘哭笑不得,忙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還真不認得一家人,喬管事別怪我做事孟浪,當時實在是一點都不知情,多有得罪了。」
喬十七看來對往事是毫不介懷,他擺了擺手,「走漏形跡為人識破,本身就是我做事不周到的表現了,走咱們這條路的,誰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呢?會裡做事就這個規矩,少夫人當時就是把我給做了,祖父都不會多說一句話的。」
他還開了個玩笑,「不過,這也是因為少夫人沒上肉刑,不然,我要是缺胳膊少腿了,心裡少不得也要恨你幾分。現在卻自然是兩回事了。」
蕙娘見喬十七態度十分真摯,尋思了片刻,也就笑道,「何必還這樣客氣?都是自家親戚,還沒問過大哥真名、排行呢。你看著比仲白要大幾歲——」
兩人便序了年齒,喬十七在族中排行也是十七,他要比權仲白大了幾歲,蕙娘遂以兄呼之,又慎重起身給他親手倒茶,道,「現在仲白還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讓他賠不是,是有些難。說不得我這裡假意給十七哥賠罪了,您大人大量,別和我們計較。」
說著,便作勢要福身行禮,喬十七慌忙虛扶,卻沒扶住,他便站起身道,「這使不得!弟妹你身份貴重,自己也要樹立起威嚴來,怎好對我一個幹事行禮呢?」
蕙娘到底正經行了一禮,方起身笑道,「什麼身份貴重,說起來大家都是鳳主,也沒有誰輕誰重的。十七哥你這麼說,是在打我的臉呢?」
她賠禮賠得誠心,喬十七糾結了一下,也就道,「好!那我就受了這一禮,從此後,往事誰也別提了,都再別放在心裡!」
以兩人的舊怨來說,喬十七今日的態度,算是十分大方了,蕙娘心裡也是影影綽綽有了數,自然也是分外慇勤,同喬十七再客氣了一番,雙方坐下來談正事時,彼此間已十分友善親熱,那點往事,彷彿真都被雙方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因董大郎現在焦家囚禁,喬十七便和蕙娘商量,「對這樣的江湖騙子,威逼利誘那都是空的,這種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如這樣,部裡有個馬老四,也是京裡的地頭蛇,京裡走騙字的江湖人物,來歷沒有能瞞得過他的。再加上香霧部、祥雲部的人脈,要挖出董大郎的底,那是輕而易舉,直接把他家小綁來牢裡一扔,還不是什麼都招了?」
此策粗聽十分利落,蕙娘卻擰起眉頭並不說話,喬十七見了便道,「說實話,我在瑞氣部做事多年,這清輝部的差事,也是才浸淫下去沒有多久——當日那件事後,我畢竟是將養了一段日子。若是弟妹你有什麼別的見解,但說無妨,哪個計策更好,便用哪個辦法。」
蕙娘見他說得真心實意,便也不矯情,痛快道,「十七哥你也是有所不知,這樣的騙子,雖然家財萬貫,但多的是孤家寡人、斷子絕孫的。就有家人,往往也是藏匿極深、遊走不定,要尋到他們的蹤跡,那是談何容易?再說,董大郎背後顯然是有個靠山的,我們行事若不小心,挖不出主使事小,若被抓住小辮子,暴露了兩部,那罪過可就大了。」
這番話入情入理,喬十七聽得連連點頭,望著蕙娘的眼神也有所不同:二十幾歲的年紀,會做生意、會搞鬥爭、會玩政治,已是十分厲害,現在連江湖門道都這樣清楚,就她的年紀來說,蕙娘的確是能耐得有些過分了。
「再說,對他我也沒那個耐心來玩軟的。」蕙娘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語氣卻依然是雲淡風輕,「之所以特地請清輝部出手,便是想用點刑。最好,是面上看不出來,可卻又痛徹心扉的那種。」
喬十七神色一動,「鼠彈箏、老虎凳、洗澡、暖身、灌鼻、釘指、水落石出?」
鼠彈箏,是以皮帶抽彈十指關節,初時尚可,數次以後,十指連心、痛徹心扉。老虎凳自不必說了,也是對付關節的,那樣的痛,能令最硬的漢子慘叫連連。洗澡是水刑的別名,暖身要複雜一些,以錫吹成管,盤繞犯人週身,再以滾水澆進管內,至於酒醋灌鼻、針釘刺指,強迫灌水,再踩踏胃部令其嘔吐等等,都是一些痕跡不重,卻極為難受的酷刑。當然,落在行家眼裡,這點痕跡也是逃不過去的,不然,當日喬十七也難逃這些刑罰伺候。
蕙娘想了想,道,「水落石出算了,把他肚子踩破了也活不成。前頭的幾樣,看著使吧,再混上不讓他睡覺的那種辦法,摻著使,不但要讓他把幕後主使者給吐出來,還要他心甘情願地為我焦家做事。這種無賴,許之以利,他隨時能把你賣了,倒是讓他痛徹心扉,才再不敢和你抖機靈。」
這些別名術語,要落在等閒富貴女眷耳中,恐怕還以為是什麼遊戲,蕙娘卻是瞭如指掌,連水落石出的風險都瞭然於胸。喬十七的詫異之色已難遮掩,他瞧了蕙娘一眼,又笑道,「弟妹說得對,若要他日後聽命行事,倒戈對付僱主,還可配合藥物,把他給徹底唬住了,也不愁他不乖乖聽話。」
對付卑鄙人,用正當手段,好像總覺得出不了氣似的。這麼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用酷烈來對卑鄙,雖說手段太過殘忍,但也著實令人有幾分生殺予奪的快意。喬十七話裡已不由帶了一些得意,蕙娘皺了皺鼻子,笑道,「十七哥果然聰慧靈巧,這我就沒想到——難道世上還真有定時發作的毒藥嗎?我見識卻有幾分淺薄了,你不提,我還真不知道呢。」
她什麼都知道,豈不是顯不出喬十七來了?男人總是有點爭勝之心的,喬十七便坦然相告道,「那倒沒有,哪有這麼神的事情,倒是清輝部有獨門手法,可以做出雙層蠟丸,第一層裡是肉桂、生薑等物,第二層卻用巴豆汁泡了糯米。第一層蠟丸薄些,服下後沒多久就能融化,肉桂生薑,止瀉固腸的嘛。第二層裹的是巴豆,又是腹痛大洩的,先給他喂一顆巴豆丸,等他腹痛起來,再投以此物。告訴他這是我們的獨門毒藥,每日定期發作,非獨門解藥不能解。那麼他只要按時吃下去,先止瀉,肚子也不大痛了,再過上十個時辰左右,第二層蠟殼一破,漸漸的一兩個時辰內又要發作。這樣循環往復,若那人老實一點,就是騙上一年半載都不會出問題的。至於董大郎這樣的人,被我們連哄帶嚇地一唬,起碼也要一個月左右才會動疑吧。他若一直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又還有許多辦法擺佈他的話,說不定還真就這麼被蒙住了,對我們深信不疑呢。」
蕙娘倒真是沒聽過這麼妙想天開的騙術,一時不禁聽住了,又道,「我還當咱們會裡,算得上獨門的藥,也就是神仙難救,還有四弟用來藥我的那種新式毒藥呢……」
「神仙難救已經所剩無幾了。」喬十七面上掠過一絲陰影,搖頭道,「桂家那個庶出子,實在是十分狡猾,故作糊塗裝瘋賣傻,也不知他從哪裡尋到了原礦山,借對付牛家的幾乎,一舉將其點明……那本來是祖宗們用來製作鴆酒的,就是在前朝,也只有皇室宗親能享用此種毒酒。礦石數量本來就不多,這些年來快被開採完了,現在又鬧出這樣的事,餘下的份量,已經少之又少。再說,製造這物事,本來也很容易死人……唉,也是後世子孫不爭氣,祖宗留下的好東西這樣多,我們就只繼承了這一點,為了發展勢力,還要拿它換錢。」
蕙娘忽然發現,喬十七和權世贇比,有個好處——不管局勢怎麼發展,喬十七反正都沒希望坐上鸞台會魁首的位置,不像是權世贇,萬一爭位失敗,他還需要鸞台會作為他的退步。所以,雖然權世贇和她更為熟悉,知道的也更多,但他對她的防心一直很重,東問西問,是會惹來他的警覺的。而喬十七呢,不管他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起碼在現階段,他還是有心和她把關係搞好的,兩個人喫茶閒話時,有些事他也不太避諱——也許他也不覺得有什麼避諱的必要——身在局中,看不明白也是有的,喬十七又哪裡想得到,他隨口吐出的一句話,對她來說,都是極寶貴的秘辛了。
「那四弟用來藥我的——」她道,「唉,說來,四弟也真是一走就沒音信了。」
喬十七隨口道,「那個藥做起來太費時了,而且容易往回追查,再說,見效極快,對宮中人沒用……」
他和權季青的關係,自然是相當不錯的,提到他,喬十七也有點傷感,「和您說句心底話,我們也算是他的死黨了,竟都不明白當日他是如何逃竄出去的,又去了哪裡。只是這一走再沒音信,看來,只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用這個身份露臉了。」
蕙娘不能不表態,「他要不再出來,那也好的,大家都太平些,不然,骨肉相殘,始終是人間慘事……」
兩人又唏噓了一番,喬十七也和蕙娘吐吐苦水,「雖說清輝部也是為了家裡的大業,但自從西北那條線斷了,部裡頓覺錢袋太淺,這一陣子,手底下兄弟也有點不服管,乘著幫弟妹做事的機會,我也出來鬆散鬆散,不然,成天和那起江湖漢子打官司,我也是頭疼得慌!」
蕙娘也道,「按理,我不該多發議論,但老家那邊,錢也花得太大了。同仁堂這幾年的收益,府裡一個大子兒都沒看著,要不是人口少,好歹又還有點田莊,恐怕連個架子都要支不起來了。」
喬十七瞥了蕙娘一眼,點點頭拉長了聲音,「是啊——就是練出了好兵,沒個好將又有什麼用?咱們族裡缺的不是槍炮,不是兵士,是能打仗、能領軍的將帥……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我先忙活去,改天得了空,再和弟妹好好嘮嘮……」
蕙娘忙起身道,「我不能送十七哥出去,這件事,麻煩您費心了,我欠您個情——」
把喬十七給打發走了,她回過身來出了一會神,唇邊不禁躍上一縷微笑,正好歪哥、乖哥下學回來,見母親心情不錯,歪哥便道,「是不是那個董大郎,審出結果來啦?」
蕙娘道,「哦,你又知道了?上回讓你想想董大郎的籌謀,你可想好了沒有?看來你還是滿愛上學的,居然一點都不上心。」
歪哥扮了個鬼臉,「說錯了有沒有罰呀?要有罰,我就不說了……」
蕙娘被他鬧得哭笑不得,只好保證對了有賞錯了也不罰,歪哥便靠在母親身邊,扳著手指頭道,「我問了養娘,十五兩銀子,只夠我吃十天的飯,買不了多少東西。他費那麼大心思,為的肯定不是錢嘍。為的是什麼呢?嗯……嗯,我知道啦,他是想當小舅舅的哥哥!」
他瞥了乖哥一眼,神氣地道,「當哥哥多好呀,弟弟有的都是他的,他的可不是弟弟的。要是給了銀子,他就能出去說,他是咱們焦家人,是小舅舅的哥哥,這樣,小舅舅的錢就是他的了!」
後頭的話,乖哥還不理解,但前頭的話他是聽懂了,並且還很有意見,急得從鼻子裡哼出來,道,「誰是你的東西,我的才不是你的,娘——你瞧哥哥——」
蕙娘被小兒子逗得直笑,這裡大兒子又嚷著要母親來評點他的作業,三人正鬧得歡時,權仲白回來了,一進屋見眾人這樣熱鬧,也是一驚,因道,「說什麼呢,這麼開心。」
歪哥便忙忙地把來龍去脈告訴給權仲白知道,猶極言蕙娘厲害,「掃一眼那個什麼董大郎,便曉得他在想什麼了!神機妙算,活像是說三國裡的諸葛孔明!」
蕙娘被他誇得好笑,卻也有幾分得意,她望了權仲白一眼,有些示威意味地抬了抬下巴,笑道,「好啦,死小子,你再誇下去,我要成精了。」
歪哥圍著母親跳來跳去,「您還沒說,我猜得對不對呢——」
「這我哪知道啊。」蕙娘一攤手,「人不是還在審嗎,審出來告訴你。」
歪哥頓時有幾分怏怏不樂,垂下頭道,「那還得審多久呢?您還不如等審出來了,再來問我呢。」
「這世上哪有什麼事,是當時就能出結果的。」蕙娘道,「這也是在教你,為人做事要有點耐心、不動聲色……」
權仲白見歪哥聽得極是用心,一雙眼望定了母親,只是微微點頭,便道,「好啦,你遇事能多動腦筋,也是好事,不但你娘賞你,連爹也賞你,明日你橫豎休息,爹帶你上街玩去吧。」
這樣出門,是不算在他份額內的,歪哥一聽,登時歡呼雀躍,撲到權仲白懷裡又是撒嬌,蕙娘瞧了權仲白一眼,側頭想了一想,拿手指點了點他,哼地一聲,大有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思——只是哼完了,又忍不住撲哧一笑,倒讓權仲白有幾分吃驚,眼神在她面上巡梭了好一會,方才轉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良國公的政策收效還真快啊……不,應該說這政策很到位。
xd小權也注意到歪哥的變化了。
邀個功,今晚下大雨,我冒雨趕公車跑回來更新~鞋都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