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把孩子帶來,也不無言傳身教的意思,給他們成長的機會,但董大郎被拖下去以後,蕙娘見喬哥還是那樣驚魂未定的,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同他道,「等過了小祥,你身上換了衣服。姐姐在沖粹園給你佈置一個院子,以後一年內,沖粹園也住個半年吧。」
喬哥亦自知自己今日表現,恐怕連歪哥都有所不如,不禁面有慚色,低頭不語。蕙娘看在眼中,並未多說什麼,倒是歪哥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大人一樣地把喬哥牽到一邊去,同他輕聲細語,也不知說了什麼,終於把喬哥給說得笑開了。過來給蕙娘表忠心道,「我一定好好和姐姐學著為人處事的道理。」
蕙娘方才換出柔色來,摸了摸喬哥的腦袋,和顏悅色地道,「按理,你還小呢,別人家的孩子,到了十八都有什麼事不懂的。可你卻和別人不同些,就是揠苗助長,也只能把你給快速催熟了,不然,根本就禁受不住外頭的腥風血雨。從今兒開始,得帶眼做人了,今兒姐姐為什麼這麼做事,你回頭多琢磨琢磨,實在不懂,就問三姨娘……」
把喬哥說得又是慚愧,又是感動,握著小拳頭,惡狠狠地答應了下來,她方道,「好啦,我去書房瞧瞧你的功課……」
這幾個月,每兩三天,她也時常打發人過來,問三姨娘、四姨娘的好,也要查問喬哥的功課,尤其是算學,看得特別著緊,有時還要把喬哥的功課拿回去自己翻看。是以喬哥也習慣了姐姐的控制,聽到蕙娘這樣說,忙站起身來,拉著歪哥把蕙娘帶到書房,又拿了些功課上的疑難來請教蕙娘——他在算學上天分不大好,學了這些年,進度也就比歪哥前一點兒。兩人你教我、我教你的,倒是很有話說,蕙娘又慰問三姨娘一番,三姨娘道,「我和你四姨娘一切都好的。」
她看了兩個小的一眼,把蕙娘拉到一邊,低聲道,「按理,這話不該我說,不過家裡就這麼幾個人了……我看四姨娘的意思,是嫌家裡住著寂寞,想要走道了。」
一般來說,姨娘是沒有守節一說的,就是守到天荒地老,也守不出什麼結果。很多富貴人家,男主人一去,便把姨娘、通房都打發出去配人,免得日後寂寞了勾三搭四,反而敗壞門風。四姨娘想要出門嫁人,不是什麼稀奇事,她這些年在焦家所得的財物,倒也是夠她花銷的了。
三姨娘見蕙娘沉吟不語,便道,「她和我又不同,一則,文娘畢竟不是親生,二則,她自己是有父母兄弟的,並沒遭災,現在還在四太太娘家當差呢……她出去了,也不至於沒人依靠。」
蕙娘忙道,「我也不是就不許,牛不喝水強按頭做什麼?她想要嫁人,我肯定做主給她封個大紅包。能照拂的,也不會不照拂,怎麼說,這也是個本分人,沒想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時太太在的時候,她也忍住了,沒提這個出去的事。」
她瞥了三姨娘一眼,小心地道,「我是想,孤枕難眠呢,姨娘你今年也就是三十多歲,人生路還有老長一段——」
三姨娘面上頓時飛起一片紅霞,她打了蕙娘幾下,怒道,「你胡說什麼!姨娘這輩子有你就夠了,再說,老爺太太待我不薄,我還想著出門再嫁的事,將來到了地下,如何見他們?」
她瞟了蕙娘一眼,又垂下頭低聲道,「再說,你因為這個庶出身份,在人後被人議論成什麼樣子了?提起你來,是沒一句好話,左一個庶出、右一個庶出,我已經夠連累你了,這要是再鬧這麼一出,以後,你還能抬頭做人?」
看來,最後這一句,才是三姨娘的真心話……
若要蕙娘自評她的婚姻,她自然是不大滿意的,但即使這樣,她也享受過其中的樂趣。結成夫妻以後,雖說兩人還不能貼心,但一些日常瑣事,能夠有商有量,一道養兒育女,也能互相分擔。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人一起分擔,就是死,他們都只能死在一塊。而三姨娘呢?就不說床笫之樂,四老爺身體一直都不好,又要在父親身邊參贊,有一點空閒,都和四太太在一處了。蕙娘記事以來,三姨娘也就是逢年過節,能和四老爺說幾句話,其餘的漫漫長日中,也不過是偶然在四太太身邊,見一見四老爺罷了。
可現在自己已經出了門子,一年能回來幾次?生母就是一門心思撲在自己身上,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又能有多少交叉?三姨娘這一輩子,雖然是衣食無憂,但又得到過多少快樂呢?
蕙娘忽然就想到了權仲白從前不肯納妾時,所說的那番話。當時她聽了,是有一點不以為然的——可現在,到底是做過妻子、做過母親的人了,再來看三姨娘,便覺得做妾的心酸,的確是不足為外人道……
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怕人家議論我麼?就是您不走道,他們還少說我幾句不成?別人口裡說什麼,您管他們呢?實惠是自己得的就好。我……我現在有漢子了,曉得有人疼的好處,您要是想,別不好意思,我給您安排。在京郊找一戶人家,老實厚道、知書達理、知疼知熱,您趕著三十歲的尾巴,也許還能給我添個弟弟、妹妹呢——」
三姨娘嗔道,「這八字沒一撇的事,你都說得有眉有眼的。什麼弟弟、妹妹,我哪會給你添這個麻煩!」
她握住蕙娘的手,倒有幾分欣慰,「雖說年歲差得大了一點,但差得大,也有差得大的好處。神醫會疼人、會調.教人呢……從前我老擔心你什麼,你也明白,蕙兒,姨娘覺得你現在漸漸變了,心裡很高興!」
蕙娘沒想到三姨娘反而說出這一番話來,但自己想想,也覺似乎不知不覺間,自己也變了不少,倒有點權仲白那樣,毫不在乎旁人眼光的意思了。換做從前沒出嫁時候,雖說三姨娘一樣可以改嫁,但她可從沒動過這個念頭:這樣的事,成何體統?一旦傳出去,自己還用再做人嗎?
不過,三姨娘說是這樣說,本人卻並沒有立刻鬆口,只道,「現在先說四姨娘的事吧。要是你這裡沒二話,這裡就讓她慢慢地看起來,等出了太太的孝,再來辦這事兒,也算是太太沒白待她一場了。」
蕙娘自無二話,還說,「你問問她要找個什麼樣的,我這裡也能幫著留意。」
兩母女幾句話,便把這事定了下來,那邊喬哥和歪哥也把功課都做完了,拿來給蕙娘看。蕙娘一一看過,又消磨了一點時間,便帶上歪哥回了權家,歪哥自然去找弟弟吹噓,蕙娘則直接令人請雲管事過來說話。
「老爺子、太太這才合眼多久,底下人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惦記上了那點浮財。」她和雲管事抱怨,「我要是不顯點手段,以後喬哥還有太平日子嗎?這回倒是要向小叔借幾個人使了。」
雲管事平時對內猜忌蕙娘,但在這種事上,卻很有同仇敵愾的精神,他也有點生氣,「這還了得,我們會裡的人,不去欺負別人也罷了,還能被別人欺負?這事,侄媳婦你就只管交給我,這人如何是不必多說了,就是他們一門師兄弟,也別想討著好去!」
蕙娘眉頭一蹙,「小叔,你卻想淺了一層。宜春號做銀子生意,自然是黑白通吃,沒有特別的原因,騙門中人哪會和我們家做對?」
雲管事動容道,「你是說,這事背後有人?」
「一開口只要十五兩銀子,肯定是為後頭事做鋪墊。」蕙娘道,「給了錢那就落下話柄了,他生得——或說修繕得很像老爺子,來歷處處都對得上,一開口就認親,還只要十五兩銀子就肯回鄉……這十五兩要是給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他就不是董大郎了,只怕是連我們焦家人都看出來了,都給了錢的——正兒八經的焦家子孫。到那時候,我和喬哥可就落人話柄啦……」
雲管事本也是聰明人,蕙娘這一說他就明白過來了,「也是,若真是你們家子孫,就給十五兩銀子,傳出去你們是要被人戳脊樑骨的,這個貪財的名聲,怕跑不掉。」
「真是焦家人,老爺子的遺產肯定要分一份的。這不是想訛幾兩銀子,怕是想從焦家身上扯走老大一塊肉呢。」蕙娘眼神幽深,「要是背後沒人,他們也不敢鬧這麼大的動靜吧。錢雖好,也要有命花才是。」
「要不是王家、權家都在朝中,何止是一塊肉?」雲管事笑了,「一步跟著一步,能給子喬公子留幾千兩銀子都算是慈悲的了。還是侄媳婦細心,這事背後,肯定有人。」
蕙娘不但肯定有人,而且還肯定這人曾是老太爺的近人,焦家人的胎記,從未刻意宣揚、談論,一直以來知道的人並不太多,更很少有人知道,老太爺曾用它來鑒別上門來投的依親者,畢竟焦家族人眾多,老太爺多年宦海離家已久不說,就連四老爺四太太都不能保證可以認得族內所有人。倒是這個胎記,外人無由得知,族中人所有者甚多,可以算是鑒別的重要依據了。不過,這話她也未和雲管事細說,只道,「騙門規矩,董大郎現在算是認栽了,咱們怎麼處置他都不會反抗,可若是一般手段,恐怕就是把他折騰死,他也未必會吐露出幕後的主使者。所以我也是向小叔借幾個人使,術業有專攻嘛,有些事,江湖人辦得更好。」
雲管事笑道,「這也容易,你把人送來——」
見蕙娘神色,他有些詫異,「怎麼,該不會是已經把人給送牢裡了吧?那要撈出來可有點麻煩,最怕是人還沒撈出來,就已經被滅口了。」
「這倒不是——」蕙娘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只是,這畢竟是焦家事……」
雲管事這才明白過來:自家事,自家做主。蕙娘也是忌諱著鸞台會把手□焦家家事裡攪合呢。喬哥年小力薄,守著萬貫家財,自然是小心沒過逾的。
也許是承德會近在咫尺,也許是蕙娘一直以來都很夠義氣,也許是鸞台會本來就對這份浮財沒什麼想法,雲管事並未不快,反而笑道,「也好,那我就借你幾個人使——乾脆這樣吧,董大郎就是說了實話,你要懲一儆百,給後頭那位主使一點顏色看,也少不得要動用會裡的人行事更方便些。這兩件事都算在清輝部裡,不如讓清輝部京畿這一帶的鳳主,來助你一臂之力吧。橫豎這一陣子,家裡生意太平,西北又沒事,也沒個白養閒人的道理。」
蕙娘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小叔情誼,我牢記在心了。」
「真能記住,小叔就沒白給你忙活。」雲管事頗富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見蕙娘點頭微笑,倒也滿意,因又提醒道,「既然是蓄謀對付你們家,自然是文的武的都預備了後招。既然董大郎已經被你捆起來了,順天府那頭也該去打個招呼,免得別人興風作浪,要往你們頭上潑髒水、栽派些虛罪過。這種事最惱人了,一旦起了謠言,遺患無窮,還是小心些為上。」
蕙娘自然做出感激神色,謝過雲管事的指點,「昨兒已經派人去打過招呼了,順天府倒很好說話,看來,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會趟進這攤渾水裡。」
雲管事點頭一笑,便起身告辭去了,沒過多久,便打發了一個外頭櫃上的管事來見蕙娘,「讓他也給您請個安。」
這應該就是清輝部的人物了,只不知道是鳳主還是什麼身份,蕙娘讓他進來,見了人卻是一呆——對權世贇的做法,她目瞪口呆之餘,也是都有點被他給逗笑了:這位爺,還真是個妙人,一面和她打關係一面毫無顧忌地防範猜忌,臉皮也真不薄。鸞台會這麼多人,難得他煞費苦心地找了這個人來幫她——
這位來客,和蕙娘也十分熟悉,正是曾被她和權仲白嚴刑逼供的喬十七……
作者有話要說:哎,贇叔心裡太糾結了。
早婚好可怕啊,三姨娘才三十多歲感覺都和七八十歲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