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詢問,不是鎖拿進京,似乎還不算是最差的形勢,但以蕙娘和桂家的關係,此時她有所關心也很正常。聽了良國公和雲管事之語,她便起身道,「我這就令人問桂含沁的好去,上門先見他一面再說吧。」
雲管事點頭道,「香霧部這裡正在打探消息,這件事,和你的票號有關,若無別的顧忌,也可暗示票號出力,先疏通疏通關節。」
這還是雲管事第一次提起宜春票號,對票號的行動做出指示,蕙娘只是微微一笑,一時並未答話,良國公道,「現在就做反應,好似也有點心虛吧。桂家人在票號裡亦有股份,需要票號出力,他們自然會開口的。」
權世贇瞅了蕙娘一眼,打了個哈哈,笑道,「我這也是關心則亂了……不錯,還是要看看桂家那裡現在是什麼個態度,侄媳婦也不必立刻過去,過上幾天,等他們老家信到了再說吧。」
雖說兩人把場子給圓過去了,但一時氣氛還有些尷尬,權夫人問蕙娘,「你今日和仲白去哪裡了,一大早就出去,也沒留個准話。」
蕙娘無奈道,「去揚威侯府了——達家行事也不大謹慎,不知如何惹惱了他。他也不解釋,就硬是把我拉過去說了些淡話,說什麼這輩子也不願納妾了,倒惹得侯爺好沒意思……回來路上還和我說呢,讓我以後多照顧著達家,別讓他涼了心。」
現在擺明了,焦老太爺和四太太身子都不好,現在達家需要權家照拂,以後需要權家照拂的就是焦家了。什麼原配、續絃之間的微妙關係,也敵不過現實的需要,在場幾個人精哪裡不明白權仲白的意思,權世贇歎了口氣,搖頭道,「這個仲白啊……說他糊塗,他真不糊塗,怎麼就能事事都給人添堵呢?」
「他也是太長情了,」權夫人也免不得感慨了幾句,蕙娘看了,心知肚明:很可能權世贇早有除去達家的念頭了。
話都說到這裡,她也免不得順勢就問,「說來,達家和咱們會裡竟似乎是大有聯繫,怎麼這些年來仲白看顧他們,雙方往來得如許密切,達家連一句口風都沒露出呢?」
「我們沒說話,他們哪敢多嘴。」權世贇傲然道,「達家也實是命強,要不是有達貞珠在,只怕早已覆滅了……這裡面的故事,讓嫂子說給你聽吧。」
他沖良國公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先出去了,想來,也要商議一番對達家的處置。太夫人現在年事已高,有時精神不濟,權夫人便把蕙娘帶回歇芳院,仔細和她說了些前事,蕙娘這才知道,原來達家亦是前朝大族,只因都在東北過活,對彼此的底細有些瞭解,在前朝風雲變幻時,鸞台會扶持魯王意欲削弱大秦戰力,雙方的交集這才密切了起來,也合作過幾次。達家知道權家在鸞台會中地位甚尊,但對他們所圖也不甚明白。
昭明末年,聖意在太子和魯王之間猶豫難決,權仲白一番斡旋,權家臨陣倒戈,站到了勝利者這邊——也因此,當時他開口要保住達家,眾人亦不好反對。達家因此幸運地逃過一劫,此後便一意收縮……接下來的事,蕙娘也知道得很清楚了。
聽權夫人的意思,達家養私兵的事,鸞台會可能有所耳聞,但卻不知數目竟有八百之多。蕙娘心底也有絲感慨:這就是燈下黑了,東北是權家的大本營,在他們看來,達家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誰能想到他們還會有什麼別的心思。
因達家離間蕙娘、權仲白夫妻感情的事,權府內眾人都是明白的,權夫人見蕙娘不言不語,還以為她心裡有些沮喪,少不得軟語安慰了幾句,方放她回轉。蕙娘於是又打發人到桂家去送東西問好,過了幾日,料桂家的信也到了京城,便上門去看望桂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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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現在桂含沁無職閒住,可以不必上差,桂家竟一直都住在當時蕙娘前去拜訪的別莊裡。蕙娘上次過來時,此地還不過初具規模,這一次過來,便覺得屋舍儼然、花園雅潔寬闊,房中擺設典雅,蕙娘隨意望了幾眼,見到的擺設都頗為名貴,她心裡有數了:雖說宜春號的本錢是桂家本家出的,按說分紅也沒有桂含沁一房的份,但十八房這對夫妻私囊甚厚,並不窮於生計。只怕就是桂家衰敗了,靠著桂少奶奶娘家和娘舅的勢頭,他們的日子也差不到哪裡去的。
桂少奶奶對蕙娘也很熱情,把她讓入內堂坐了,握著她的手便道,「患難見人心啊,沒事還不覺得,有了事才現出親戚朋友們的好來——今日你來得不巧,含沁倒是進城去了,舅舅讓他過去說話,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咱們一邊說話一邊等他吧。」
她雖有了個九歲大的女兒,有時看來卻仍像是少女,今日穿著一身水紅柳綠衣衫,更顯得年輕嬌憨,彷彿未解人事,連眼前的局面都不能令她感到些許憂慮。蕙娘也有幾分吃不準桂少奶奶的心理:他們家畢竟也不是桂家本家,退路要多些,也許桂少奶奶就是因此,才懶得過問呢?
「王尚書倒也有心了。」蕙娘笑著說,「畢竟也是天子近臣,應該還是能幫著說幾句話的。」
桂少奶奶搖了搖頭,倒是十分坦誠,「舅舅不會管桂家事的,若我猜得不錯,應該想的還是把含沁摘出來。這次皇上只令二哥、三哥進京,對牛家隻字不提,在不知情的人眼裡,勝負是早已有了定論了。」
她略帶嘲諷地一笑,「舅舅也算是有情有義了,都過去這些日子了,閣老府還一點音信沒有。這種事,誰沾著都覺倒霉,在風頭火勢上能伸出援手的人,本也不多。」
「楊閣老現在也是頭疼腦熱的,自己都有一屁股爛賬呢。」蕙娘笑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兩人說了幾句閒話,蕙娘也不提桂家對策,只問她日後打算如何行止,桂少奶奶道,「大不了回西北種田過活,難道牛家還能趕盡殺絕麼?」
她玩笑般地道,「從小就是苦出來的,在老太太跟前那幾年,穿的都是棉布衣裳,戴通草花。飯桌上也就是兩三個葷菜,到了六月裡,夏天不好買肉,茹素也是常有的事,那幾年打仗,三餐不繼了幾個月呢!難道日子還能比這更苦麼?要抄了家,我就住到大哥那裡去,吃他的用他的!」
桂少奶奶一邊說,一邊就笑起來,「榆哥也是,一驚一乍的,消息才出來就到我莊子上,非得要把幾個孩子給接到他家去。我好說歹說,掰開來揉碎了把道理給說透,我說一時半會不會有事的,真要抄家下獄,放在你家一樣也捉去。他方才罷了,饒是如此,這一陣子也是每天都打發人來問好。還有梧哥、檀哥也都有信來,我這幾天就光顧著回信了。」
大家大族就是這樣,桂少奶奶無憂無慮的,那是因為她身後有這麼個興盛的家族做靠山呢,就算和母親關係冷淡,父兄娘舅也不會置身事外的,好歹小家庭肯定能給保下來。桂少奶奶口中不提,私底下恐怕應該是把一些財產已經送到娘家藏匿,所以才這樣底氣十足。蕙娘心裡,不能說沒有一點羨慕,她笑了笑沒有說話。桂少奶奶看了她一眼,也不提這個了,只道,「和牛家那件事,怎麼都有說頭的。我看含沁的意思,還不很擔心……聖意說了,讓把當時參與鬥毆的那些兵點數十名帶來。這句話外頭都沒傳,含沁和我卻都覺得,戲肉還在這裡。」
蕙娘精神一振,忙道,「此事竟有轉機不成?可太后還在,就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們當時的目的,無非也就是讓皇上心生疏遠之意,不再栽培牛家罷了。」
「我這也都是聽含沁說的。」桂少奶奶道,「你也知道,昭明末年那幾個月,東宮羽翼豐滿,皇上也就擔個虛名罷了。這人嘛,自己怎麼對人的,就不希望人怎麼對自己……」
她笑了笑,「我們也是猜,總之,含沁覺得今次這事,皇上也是有點故意鬧大。真要查出是牛家的問題,趁機也就壓一壓牛家,若牛家能頂得住,反手就能把桂家給掃一巴掌。反正,皇上自己又不會吃虧——皇三子現在不也嶄露頭角了?聰明伶俐著呢!皇上自己最近身體保養得好,也許就有些別的想法了呢?」
皇三子的崛起,的確給皇上提供了一個雞肋的選擇,但再雞肋的選擇也是選擇。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歎道,「你那個族妹,確實是頗厲害。閒閒一筆,倒把牛家安身立命的不敗之地給攪黃了。」
「這事好像和她還真沒關係。」桂少奶奶忙道,「你見了她也不要提起,,七妹也是無奈,我上次見了她,她同我說,太妃要跟著安王就藩,多少年前就定了的。現在她老人家要走,七妹能說什麼?太妃其實也都是好心,可寧妃就覺得被架在火上烤,幾個姐妹事前連一聲招呼都不打,為這事,正和她、孫夫人鬧脾氣呢。」
這麼說,顯見得她和楊七娘關係極好,楊七娘才會把心事話告訴出來。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不細問,只道,「要是銀錢不湊手,只管說一聲,宜春號少什麼不會少錢的。這些年也頗有些士子受過票號的恩惠。」
「晉黨啊!」桂少奶奶笑了,「這幫子生意人也是,朝秦暮楚的。我舅舅上回還說呢,別看盛源號和宜春號這麼你死我活的,待他們老鄉可是真的下了本錢。不過,這畢竟是武將的事,文官插口犯忌諱,因此有說要幫忙的我們也都回絕了,此事只憑聖裁吧!」
的確,山西人對士子的培養一直都是不遺餘力的,尤其是在宜春號和盛源號的老家,只要會讀書,就不愁沒有飯吃。兩家大票號能把路給一直鋪到朝廷裡去,山西官員之間也極為抱團,絕不內訌。雖說勢力尚淺,多數都還是底層官員,但十餘年後,這股力量就相當可怖了。只是現在,這股力量終究還不夠成熟,要說影響到這種層面的角逐,還略微勉強。蕙娘也不過就是一說,見桂少奶奶自己看得分明,也就不再提了。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她見桂少奶奶真個不大把桂家兩兄弟被傳進京的事放在心裡,也不免頗為佩服她的胸襟:雖說桂含沁一家走不到絕路,但若桂家倒了,他們的將來勢必也是黯淡無比。能看開到這份上的人,只怕是不多見的。
既然桂家無意向宜春號又或者是權家求援,心意盡過了,權家也就只是靜觀其變。不過半個月,桂家兩兄弟就到了京城,封錦還邀權仲白一道參加訊問,權仲白都給推了,直接就說,「桂家有宜春號的股份,我理應避嫌。」
封錦也就不再堅持,這兩兄弟一到京,誰也沒能接觸便被送進燕雲衛衙門,據有心人打探,沒送進詔獄,應該只是軟禁。之後又是十多天,燕雲衛衙門關門落鎖有進無出,除了封錦以外,誰也不能隨意踏出一步。根據香霧部的消息,皇帝甚至幾次親自出宮,到燕雲衛衙門裡去。就連西北那邊,也是動作頻頻,時常有信使往返兩地。很顯然,這是要把牛、桂兩傢俬斗的事大辦起來了。
越是這個時候,權家諸人便越是小心,在桂家那裡表過心意了,便不再和孫、許兩家有什麼接觸。蕙娘除了平時到諸親戚家走動以外,也不大參與別的應酬:實際上現在京城也是風聲鶴唳,一般人家,都很少有安排飲宴了。
到了中秋前夕,因這是一年的大節氣,一般宮妃家眷都可入宮覲見探望的,婷娘如今又有了身孕,在宮中地位上升。蕙娘便遞牌子進宮去看婷娘,現在她懷孕已有八個月,隨時可能發動生產,權家人的確也有幾分不放心。
這一陣子宮中神仙打架,遭殃的凡人不少,幾個有皇子皇女的妃嬪都難免要分個立場,婷娘卻比較安閒,躲在宮中是萬事不理只管保胎。見到蕙娘,也有些宮裡流傳的小道消息說給她聽,兩人正說得高興時,忽聽殿外一陣騷動,婷娘眉頭略皺,喚人道,「什麼事如此喧嘩?」
她身邊親近的大宮女便道,「是剛才從太后娘娘宮裡傳來的信息,說是娘娘忽然暈過去了,這會正著急傳太醫呢……」
她看了蕙娘一眼,道,「剛才那邊宮裡一疊聲在喊,請權神醫——被外頭聽見了,現在都在亂傳,也不知太后娘娘出什麼事了。」
蕙娘和婷娘對視了一眼,蕙娘道,「請他可能來不及了,他昨天去沖粹園,說是今日要給人鋸腿截肢……現在過去,什麼時候能回來?」
婷娘忙道,「快去和那邊報信,把嫂子的話轉述過去,也免得他們胡亂尋人。」
這宮女自然去辦,一時回來道,「貴妃娘娘已經過去寧壽宮了!聽了以後就改尋歐陽太醫,這會人已經過去了。我聽說皇上人在宮外,還要派人去報信呢。」
著急成這個樣子,看來,太后的病是不會輕了。蕙娘和婷娘交換了一個眼色,蕙娘便起身道,「我先回去,你這裡關門落戶,先安心保胎吧。要是太后有事,你少不得也要跟著勞動,還是先養精蓄銳一番為上。」
婷娘沉著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嫂子儘管放心吧。」
蕙娘一路出宮,留神看時,果見四周氣氛緊張,寧壽宮方向不斷有人進出,神色俱都十分凝重。
待到行至神武門前,卻見各宮室方向也都不斷有貴婦出來:都是入宮探望妃嬪的家眷們,想來是寧壽宮消息傳出後,各自著急迴避出來的。蕙娘見權瑞雲也在裡面,便招手讓她過來,兩姑嫂相視一笑,蕙娘道,「你進來看寧妃娘娘?」
權瑞雲點了點頭,略帶好奇地望了寧壽宮方向一眼,低聲道,「寧妃這一陣和姐姐們鬧彆扭,爹娘又和她鬧彆扭,沒奈何中秋只好我進宮來了……」
兩人匆匆說了幾句話,見車馬備得,便各自分手回家,把消息給傳遞出去了。權世贇等人自然忙令人去打探消息,卻不想,至晚宮中也戒嚴了,皇上回宮以後,依然是有進無出。連內閣諸部都遣回官邸,不在宮中值宿,只餘御林軍在外把守。
如此一來,自然是全城轟動,一時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到第三日早上,宮中方才響了炮聲,開了宮門,第二日召開大朝會,會上也正式頒布消息,宣佈太后已然崩逝,舉國行喪。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卡了一下文,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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