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獨騎出來了大半日,回去總要費一番唇舌解釋的。幾乎事情才談好,蕙娘就站起來告辭,桂家人自然也不便多留,桂少奶奶客氣,讓幾個兒女出來同她告別,蕙娘就笑著對大妞妞說了一句,「伯母這裡也有許多算學籍,你有空,讓你娘帶你到沖粹園多坐坐。」
大妞妞是從房裡出來,她圓圓的臉蛋上,還有兩個墨點兒,聽到蕙娘這一說,她的眼睛頓時一亮,緊跟著就期盼地去看母親。桂少奶奶倒有幾分無奈,她摸了摸女兒的臉蛋,笑道,「這一陣子是不大方便的,一兩年以後吧,到那時候,就是常來常往,想來也不會落人口實了。」
「弟妹你這也是多慮了。」蕙娘笑著說,「其實現在,該佈置的都佈置下去了,只是等它發動而已。就是現在常來常往,別人還能多說什麼?你有空就常來沖粹園坐坐,那裡的風景也不差呢。」
桂少奶奶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了兩個酒窩,「話也不是這麼說,我這不是剛得罪了牛家嗎,來往得太頻密了,人家難免對你們動疑嘛!」
她這話倒是說得很直白,蕙娘也覺有理,便衝她一笑,不再堅持自己的邀請了。她親暱地摸了摸大妞妞的腦袋,「不要緊,伯母回頭把給你送來,有些,就是皇宮大內都未必會有呢,你就只管等著吧。」
又對桂少奶奶道,「你擔憂得也是,其實這一陣子,你們就在城外住著也好,若是回了京城,在有些場合,恐怕要受到冷遇了。」
桂少奶奶腮邊的兩個酒窩加深了,她看來對於回城居住也並不熱心。「我也不耐煩回去!從前含沁有司職,不能不跟他一起住在城裡也就罷了,現在呀,我是巴不得我們能一道回西北去……」
她沒往下說,而是自失地一笑,「倒是少夫人也要多保重,你一個人在家,又要打點家務,又要操心這些大事,還要帶孩子——我是過來人,我知道這裡頭可艱難著呢。」
當年桂含沁出征的時候,廣州府邸可不就只有她一人留守?桂少奶奶這話,說得倒是情真意切,令人分明地感受到她的關心。蕙娘有點明白,為什麼從楊閣老太太到孫夫人,都這樣喜愛她了在京城圈子裡,權勢、財富、心機、城府,再不缺少,可獨獨少的,就是她這種真誠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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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桂家出來,果然漸漸已是日薄西山,正好雲媽媽從城裡來送東西,又給權夫人帶話,問她何時回去,因蕙娘不在,已是等了她有兩個來時辰。蕙娘便同她道,「正好回去你也送個信,我剛才出去,到桂家走了一趟。桂將軍說,他媳婦入宮,是他有意安排的……西北那邊的局,已經做起來了。」
雲媽媽頓時會意,「您到沖粹園,也是因為這事吧?我明白了,既是這樣,要老奴說,倒不如多住幾天再回去。」
「這是自然,不然這一會過來、一會回去的,多招人眼那。」蕙娘笑道,「今兒天色也晚了,媽媽不如住一個晚上,明天再回去得啦。」
「這可不成,家裡祖宗離不得我呢。」雲媽媽喜氣洋洋地站起身,「現在趕回去,多少還能趕得上宵禁。老奴先告辭了。」
若是平時,蕙娘必定虛留幾聲,但今日她實在有些迫不及待了,只是一笑,令鸀松,「你代我送客吧。」
把雲媽媽打發出去了,她又強自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將桂家那本最寶貴的賬本,親自安置好了。這才梳洗換衣,陪著兩個兒子吃晚飯。
時光荏苒,歪哥這個壞子,今年虛歲也有五歲了,他生得高大,如今已快到蕙娘腰際,虎頭虎腦的,正是最精神、最調皮的時候,一到沖粹園,頓時就和烈馬沒了韁似的,敷衍完了功課,便四處撒歡亂跑,今兒也不知在哪裡磕了有一鼻子的灰,擦過了,鼻子上還有些隱約破皮,在弟弟乖哥身邊一坐,雙腿那麼一擺,倒是把乖哥比得格外靜可愛。
傢伙今年實歲也快兩周了,走路走得好不說,連說話都不再打磕巴,甚至還能跟著哥哥,含含糊糊地認上幾個字。他真是隨了自己的名兒,從就比歪哥省心得多,也不哭也不鬧,也不夜啼也不多病,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長到兩歲,前些時候玩似的就把水痘給出了,這會臉上還有一兩個沒有完全消褪的疤痕,此時他蓮藕似的胳膊疊在一塊,腰桿挺得直直的,腿雖然還夠不著地,但也是規規矩矩地並在一起。看來要比哥哥可人疼得多了,見到母親進來,臉上先就綻開笑,甜甜地喊,「娘——」
歪哥卻是嘴一翹就發了脾氣,「娘去騎馬,竟又不帶我!」
蕙娘笑道,「誰和你說我去騎馬的?」她在兩個兒子身邊坐下了,乖哥就伸手要抱,倒是歪哥有點彆扭,見母親要擰他的臉蛋,頭一側就給躲開了。「我不告訴您!」
「為什麼不告訴我呀?」蕙娘把乖哥抱好了,又去摸歪哥的鼻子,「你就淘吧你,這要是留了疤,以後看你怎麼說媳婦。」
歪哥吃痛地甩開頭,哼了一聲,「我要是告訴您了,以後誰還——誰還和我、和我……」
「和你什麼?和你嚼舌根兒,和你告密?」蕙娘笑了,本待還要再逗兒子幾句的,見歪哥有點發急,才哄他道,「娘今天是有事出去了,過幾天等得了空,再帶你去騎馬好不好?我牽著,讓你一個人騎大馬……」
歪哥膽大,年紀很,就已經喜歡騎大馬了,蕙娘給他預備了的馬他都不愛騎,聽母親一說,立刻就被哄轉過來,眨著眼偎到蕙娘身邊,「好——您、您可不許騙我……」
乖哥笑嘻嘻地伸手去抓哥哥的頭髮,歪哥一下又惱了,「去去去,一邊去,你討厭。」
說著,一手在桌上的醬油碟兒裡一沾,就在乖哥臉上留了個醬色的五指印兒。乖哥嘴一翹,立刻就泫然欲泣,向母親告狀,「娘——」
雖說二兒子乖巧,但長子真是一個人淘了兩個人的份,蕙娘也有點無奈了,作好作歹,又是威嚇又是哄騙地,好容易把兩個孩子都安頓下來了,三人一起吃了飯。乖哥扭著身子下了地,就湊到哥哥跟前,揪著哥哥的袖子,「哥,捉蛐蛐兒——」
「好呀,你捉給我。」歪哥哼了一聲,把袖子給扯出來,乖哥立刻又揪住了。「我、我瞧你捉。」
當哥哥的越是嫌棄弟弟,做弟弟的就越是要粘著他。兩個人夾纏了好一會,蕙娘也有點奇怪,「怎麼今天斗了這麼久呀?」
往常斗上兩句嘴,歪哥也就帶著奶娃娃弟弟出去玩了,今日他卻似乎不願動彈,把乖哥又欺負得眼淚汪汪了,也不願意和他出去捉蛐蛐兒。被蕙娘這麼一問,歪哥面上一紅,他有幾分遲疑地低下頭,舀腳尖跐著地,猶豫了一會,卻還是沒有說話,反而牽起了乖哥的手,「現在可沒有蛐蛐兒,走,捉蜻蜓去!」
「噢,捉蛐蛐兒、捉蛐蛐兒!」乖哥哪管那麼多,一路歡呼著和哥哥一道出去了。蕙娘搖頭失笑,沖剛進屋不久的廖養娘道,「他要再大一點,還有誰能制住!」
廖養娘一時沒有說話,等丫頭們把桌子給收拾了,方低聲道,「他上回來沖粹園的時候,也是這樣,半夜偷偷地哭。這孩子,心事重著呢,在府裡的時候分了心不覺得,到了園子裡,就想爹了……」
權仲白的確是在這裡和歪哥分手的,蕙娘聽了廖養娘的話,一時也是百感集,她想了想,只好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一走就是一年多,他也該回來了吧。」
廖養娘最怕的,就是蕙娘有和離的心思,此時聽她語氣鬆動,老人家眼中不由閃過喜色,正要從容開言,將蕙娘心意勸轉,簾子一掀,卻是鸀松吃過飯進來了,一進來便看了蕙娘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蕙娘知道她是有話要說,她點了點頭,先吩咐她,「讓白雲把我屋裡的算學,揀幾本難得又淺近的,送到桂家在西北面的莊子上去,就說是我給大姑娘的。若是大姑娘還想再看別的,讓她只管開口——再補上三份表禮,用最上等的尺頭吧。」
鸀松自然立刻就去操辦,廖養娘的注意力,也被蕙娘轉移了,「您倒是看重桂家的大丫頭……要我沒記錯,她今年都已經有□歲了吧?」
「女大三、抱金磚嘛——」蕙娘見廖養娘的臉揪了起來,不由得咯咯直笑,「好媽媽,你別著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桂少奶奶名聲不好,配不上我們歪哥吧……」
廖養娘沒好氣地嗯了一聲,倒是直認不諱。「眼看您是不知何時才會再生了,我還指望歪哥能給咱們這房開枝散葉,多留些血脈呢……他們家的女兒,可娶不得。」
蕙娘在心底歎了口氣,面上卻還是笑意盎然,「我也不是為歪哥看的,他們家大妞妞,是比歪哥大了幾歲。可說起來,不是和喬哥年紀相當嗎?」
廖養娘的神色,頓時就是一動,她尋思了半日,才道,「這,好像是錯了輩吧……」
「瑞雲是說給了桂少奶奶的堂弟不錯,可這一堂,也都堂得快出五服了。輩分倒不能這麼算……」蕙娘笑著歎了口氣,「算了,怎麼都是十年後的事,喬哥論起來,可比不上許家兩個公子呢,都只是看緣分罷。」
兩人說了一套,廖養娘不放心歪哥、喬哥,便出去親自看著他們。這裡鸀松進了裡屋,見無人在側,便壓低了聲音向蕙娘回報,「剛才雲媽媽格外問了我幾句,問我您在沖粹園,出去了幾次,平時都做些什麼……」
蕙娘不免微微一笑,鸀松又道,「我說您就出去了這一次,往常過來,多半也就是在園子裡騎騎馬,一般都不大出門。過幾天,我再把您給桂家幾位公子姐送表禮的事,透給她聽罷。」
這麼回答,自然相當恰可。鸀松做事,一直都是很令人放心的。蕙娘想了想,倒說,「不要緊,她多半就是隨便問問,送表禮的事,她沒問,你也不要刻意說給她聽。」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又令鸀松,「你也是忙活一天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鸀松現在也是成親的人了,一般不在院子裡過夜,聽蕙娘這樣打發,她會意地一點頭,並不露出一點失落,便碎步出了屋子。蕙娘心知肚明這一回去,她肯定是閉門不出,直到第二天早上為止,沖粹園不管有多大的動靜,鸀松也都會當作沒有聽見的。
此時距離蕙娘平時就寢的時間,還有一個來時辰,她站在屋裡,一時倒有些猶豫——平時的蕙娘,倒也不會那麼沉不住氣,但現在只要一想到桂家的那本帳,她便真是有些坐立不安了。思來想去,到底還是一咬牙,先出了裡屋,往她自用的房走去。
她送給桂家的那本鸞台會假賬,完全沒有動過手腳,桂家舀著兩本賬,無法推出真帳,其實也並不能說是他們的無能。而蕙娘的自信,也不是因為她有信心壓過世上所有帳房,辦到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又不是專業做帳的,怎麼能和那些三四十年的老帳房相比?
但她所掌握的一項資源,的確是無可取代,近乎獨一無二。也就是這一樣寶貝,讓她有充足的信心,可以估算出鸞台會在火器作坊上的底蘊。甚而是從這火器作坊順籐摸瓜,把他們在全國的分部都揪出來,雖不能具體到人數,但已可製作出一張勢力分佈圖了。
這項資源,便是宜春號歷年來送給她審閱的總賬、細賬……從蕙娘接手的第三年,宜春號接受天家入股開始,每一年票號送來的,已經不是總賬,而是各部的細賬、分賬——這也是一本摒除了官方影響,給股東看的真帳!
這本帳,年年都要謄抄兩份,一份留存山西本部,一份在京城分部,隨時準備蕙娘調閱——這也是宜春號幾位東家對蕙娘做出的一個表態。她早在半年之前,就尋了個借口,把這幾年的真帳,都要到了沖粹園內密藏保存。
都知道宜春號的生意做得大,卻很少有人意識到宜春號所蘊含的恐怖能量,究竟能恐怖到哪個程度因為銅鐵需受朝廷管制的緣故,凡是需工,多半都是自他處遷徙來的罪徒、民夫,他們在需山賣命,少不得也要偷些好處出來,暗自兌錢寄回家去。這種生意,利潤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有宜春號願做,他們也都願意給宜春號來做。因此需山所在之處,十有□都有宜春號的分櫃,久而久之,當地的火器作坊也就自然用宜春號來和需山、和朝廷做結算。銅鐵需、火器作坊、工部諸司,說來都是宜春號的主顧。
鸞台會要造火器那就得有鐵,銅需還罷了,獨自去開焀一個鐵需山的能耐他們是肯定沒有的——他們找不到這許多人的。那麼鐵從哪裡來?自然是疏通關係,老鼠搬米般,在需山附近私買來的。
而鐵這東西,用處也比較多,大秦對鐵需的管理一直都很嚴格,為了不使主理官員和當地勢力沆瀣一氣,真正管事的那都是外地人,任期也往往比較短。鸞台會要賄賂他們,恐怕是太麻煩了,他們應該是採取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私底下收購需工們截留的那部分富需石。
收購就要給錢,給錢就要寄回家,寄回家就要請宜春號來開匯票……蕙娘要做的,就是乘著在沖粹園的這幾天,把靠近鐵需的分號細賬都調出來做個比對,再從收入最豐厚的幾個鐵需中,去尋找更多的線索。
桂家那本帳裡的數據,本來就不是用做推算,而是用做驗算的!桂家想從這兩本帳裡推算出鸞台會的據點,卻是走了死路——他們家其實也有調閱宜春號細賬的權力,但他們又哪裡能想像得到,宜春號真正的能量,會如此之可怖呢?天下間除了她焦清蕙以外,能想到這樣來用宜春號的人,恐怕卻也不會太多了。
蕙娘望著一屋子的賬簿,忽然間有種感覺其實,宜春號真正的力量,也許還遠不止此,若是再給它三五十年時間,不要說鸞台會,就是朝廷,也許都不是它的敵手……
作者有話要說天氣越來越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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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不大看女頻,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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