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合作
承平十年的夏日,隨著皇上去靜宜園避暑,便也正式拉開了序幕。皇上不宮裡,閣老們也只能挪移到靜宜園中小住,這樣各衙門都鬆快一些,平時上差多有晚來早走的,也無計較--一年春秋兩季多有水患,冬季總有各式各樣的賬要算,東西要送。也就是每年夏天,事情相對最少,無非是一應日常事務,就連黨爭都不大會揀選這樣的時候發難,若是前幾年,朝廷中還熱鬧一些,自從焦閣老去位,楊閣老坐了首輔之位,內閣中他說一不二,少有對手,保守派雖看好王尚書,但奈何官場上最講論資排輩,王尚書就是現入了閣,也要慢慢熬到次輔的位置上,才能和楊閣老分庭抗禮。而此刻內閣口很滿,五俱全,這一天還不知要什麼時候才來呢。
也所以,近年來朝堂內外都是難得的清靜,羅春剛娶了福壽公主,得了大筆陪嫁,自然也不會這樣的時候邊疆作亂,他倒是趁熱打鐵,很想和大秦再開邊貿,現正磨著這事兒呢。至於南邊,最近颱風較多,仗也打不起來,新到的諸將軍只顧著練兵,也沒弄出什麼事來。宮中諸妃嬪又都隨到靜宜園中居住,於是諸上等家,也都真正閒了下來,可以脫身出去,或是去郊外避暑,或是自己的府邸內,享受著神仙般的清涼日子。
權家原有兩個莊園,近年來權仲白又把個沖粹園經營得美不勝收,本來正可過去居住,但如今府中上下也沒誰有這個心思,蕙娘倒是打發把歪哥、乖哥帶到沖粹園小住幾日避暑,她自己卻要收拾行囊,預備往東北回去探親祭祖。
平時沒事時也沒覺得怎麼,如今要走開,便覺得事情多了。現府裡口不多,有些應酬不能推的都是她代權夫出去,權夫倒是被她養得懶了,一心只歇芳院裡將養,現乍然間又要披掛起來,頂著酷暑出去赴紅白喜事,就覺得折騰了,出去幾次,竟又病了。蕙娘一邊打點行裝、交代家務,一邊還要出門應酬,雖說都不是什麼難事,但也是忙得團團亂轉。
眼看將走,楊善榆又來相請,說自己妻子今年逢五生日,他邀了些親戚為她開個小宴,請蕙娘務必賞臉云云。蕙娘拿著帖子便是一笑,正好甘草邊上回話,便也湊趣笑道,「楊公子倒算是真認了少夫這個**子,滿京簪纓,雖有不少想和他來往的,他都從來不理會,不想們家二少爺雖不,他卻還來邀您。」
「倒不好冷了他這份心。」蕙娘便回了貼,讓回話說必去的。石英等自然下去預備禮物,她這裡又吩咐了甘草幾句話,見都散盡了,方給甘草遞了個眼色,低聲問道,「事已辦妥幾成了?」
甘草亦是神色一正,「回少夫的話,餘下幾家,比們還要心急得多。也無須催促,頭前和他們家管事吃酒,說是十成裡已辦得有四五成了。至於們家,更不用少夫擔心,定能辦得妥妥當當的,不露絲毫痕跡。」
以鸞台會的本事,些許暗線,真是駕輕就熟,說布就給布了。蕙娘點了點頭,又道,「這件事唯獨有一個講究,自己心裡也清楚,這件事是們家自己辦,就不要使喚不該使喚的,免得被有心瞧出端倪,那就得不償失了。」
甘草神色一動,「少夫說的有心是--」
蕙娘淡然掃了他一眼,卻不回答,只說,「把這話告訴了雲管事,他再沒有不懂的。」
從前沒有接觸,也許甘草心裡,還未必十分畏懼她,但現蕙娘有了事,隨時叫他過來吩咐,連京城幾間藥鋪的管事,也是說喊就喊,雲管事並無二話不說,連她的主意,都是回回採納。不過幾月工夫,甘草等對她也已經是敬畏有加,見蕙娘這樣說話,便不敢再多一句嘴,自己悄然退出了屋子。
蕙娘見散了,這才拉上窗頁--這活動的臥欞窗,也是這幾年被西洋工匠改造,因此流行出的新物事,因能開合如意,拆卸也方便,倒又比隨著玻璃窗流行開來的窗簾子好使,不過一年工夫,已京城權貴中風靡開來,現遠至廣東都有要買,又拿出楊家的請柬翻看了一遍,思忖了一會,唇瓣慢慢上翹,她竟罕見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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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善榆雖然深受聖寵,但他的品級不高,俸祿當然也並不可觀,平時衣飾樸素,看起來和一般艱難度日的小京官沒什麼不同,倒是給妻子的生日宴,辦得頗為講究,才顯示出了他官宦長子的身份。他太太蔣氏面上也難得有了笑容,雖說過來赴宴的女客不多,身份也是高低不同,但她親自帶了一個姨娘,裡外盡力招呼,大家倒也都和和樂樂的,吃了一席美味酒宴,便各自安坐了看戲。
蕙娘從前是到過楊家的,如今冷眼再看,見蔣氏和她身邊那姨娘,都未有潤澤之色,裡院內外,也沒聽見什麼孩童的聲音,便知道楊善榆雖然去了廣州一段時間,但恐怕也沒背著蔣氏偷腥,楊家這一房依然是沒有子嗣。果然,她偶然聽見蔣氏京的幾個親戚低聲問起,蔣氏也道,「這丫頭就是當時開了臉給帶去的,不料也是一樣,開臉了也當沒開臉的來待,去了幾個月,回來還是沒結果子。」
雖是好日子,她面上不禁也有了些愁容,娘家都歎息道,「這可怎麼好,寧可是庶子,也是先生出來再說了。」
又說起楊善榆現湖北做官的一個兄弟,「好會生!聽家裡帶信來,好像幾個月家裡就添個口,孝期斷了一段,重孝過了又是喜訊連連,現子女也都有五六個了!弟媳婦也是賢惠,婆婆讓帶幾個回西北給她做伴,她一個都捨不得,聽說連庶出都當親生一樣待。」
這些各房爭風的事,蕙娘京城聽說得還少了麼,自然也不放心上,她坐了一會,便露出睏倦神色,蔣氏看了忙笑道,「敢是有了酒?倒是歇一會,免得存住了。」
便令將自己禮佛用的一處屋舍開了,親自把蕙娘領到內間鋪了一張榻,這才又出去和她親眷說笑。少了蕙娘這個身份尊貴的國公少夫,一屋子倒自起來,均都勤問蔣氏子女事,為她出謀劃策不提。
這裡蕙娘稍候了片刻,便有輕輕叩響了後門,她將門打開,身子一讓,桂含沁便從門縫裡閃身進來,微笑衝她問好,「**子好謹慎。」
雖說他現辭官閒居家,但桂含沁畢竟是桂家京城的代表,如今的敏感時刻,除孫家外,他同誰往來都很犯忌諱。要不是楊善榆實沒什麼實權,今日的生日宴,桂含沁還未必賞臉過來--但換句話說,若蕙娘不讓楊善榆傳話,恐怕楊家也不會辦這場生日宴了。從楊家下帖的那一刻起,蕙娘就已經瞭解了桂含沁的態度,她也沒和桂含沁繞彎子,而是多少有些自嘲地道,「少將軍好耐性。」
桂含沁看著永遠都是一臉的憊懶,一雙眼似睜非睜,就是此刻也沒多點精神,他左右一望,見屋內無,忽然嘿然失笑,低聲道,「不是好耐性,是此事,只合**子開口,由先提,恐怕家裡醋海興波。」
蕙娘這次過來,和上次許家密會那又有所不同,她和桂含沁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和主串通,遣開了下,此事一旦洩露出去,這就是兩有私情的鐵據。是以她也要等到楊善榆和她搭上話了,才下定決心托他傳話安排,這樣桂含沁妻兄家裡,雙方都便宜一些。這也是為把穩的意思--但要說桂含沁是為著此事不同她聯繫,那也未免把他的格局瞧得小了。蕙娘心中有數:桂含沁的態度,上回就表露得很明顯了,他不是排斥合作,但卻決不會主動行險。
如是少年時分,恐怕她心底還會有幾分不服,未免要把桂家危局點出,令桂含沁氣勢上臣服於她。但現蕙娘經過風波,心性越發老成,她也不意桂含沁擺明了要佔個進退兩便的有利地位,而是直接道,「還是少將軍好耐性,要比沉得住氣。」
先服了軟,其次便直接亮出了自己的籌碼。蕙娘自袖中取出了一本軟抄,送到桂含沁手邊,直言不諱地道,「這便是要送到牛家的那本東西,不瞞少將軍,這本賬,雖是攬下來的,但並不是命造的。」
她早看出,這位少將軍心思深沉反應靈敏,看著迷糊,其實心裡什麼事沒有數?他眉頭挑挑,竟是毫不露訝異地,便理解了蕙娘的潛台詞,「看來,兩家同命相憐,都受的轄制。」
「這世上任誰都喜歡下棋,誰也不願做過河的卒子。」蕙娘緊盯著桂含沁,三言兩語便把自己的意圖點了出來。「不知少將軍是想做下棋的呢,還是情願繼續為所弈?」
她的態度,可說是太過急切坦率,幾乎有失常理。桂含沁盯了她幾眼,忽然笑道,「好,們兩家倒是一拍即合。聽哥哥說,們家裡有一筆銀子,是貴號為們去除的麻煩,想來,**子是已經猜到了這筆銀子的來歷。」
蕙娘也未否認,「一旦知道那組織牽扯到軍火交易,又能命們做事,餘下的事便好猜了。想來,是握有們的把柄,威逼入伙,一步步打蛇隨棍上,終究令們不能不配合他們行事?」
「不錯。」桂含沁揉了揉眼睛,依舊若無其事,「他們最大的憑借,就是每年命送來結算的銀兩,都是見不得光的前朝銀。整個西北除了官爐以外,沒有任何金銀作坊可以熔煉這樣多的銀子,就有們也不能貿然行事。至於別的途徑,又都各有破綻,說實話,桂家之所以入股宜春,倒有泰半是為了甩脫這批存銀。」
他望了蕙娘一眼,又歎道,「可惜當時不知**子也是身不由己,看來,終究還是放鬆得太早了。」
「這件事瞞下來了。」蕙娘乾淨利落地道,「如非猜到了桂家的隱痛,天下這麼多有權有勢的世家,又為什麼只請桂家入股呢?」
唯有借用這宜春號,同桂家建立了聯繫,兩家才能找到機會共同對付那個『不知名而野心勃勃的隱秘組織』,一道擺脫他們的控制,從此搖頭擺尾自逍遙。桂含沁目中晶光一閃,他盯了蕙娘幾眼,良久方道,「**子此言,不盡不實啊。」
他的語氣忽然冰冷了下來,語速也變快了,「對方以何事來鉗制權家?」
「昔年奪位時,權家兩面討好,示好魯王時落下的把柄。」蕙娘反而神色一喜,她挽了挽鬢髮,對答如流。
「這次出面對付牛家--」
「是他們的意思,」蕙娘有絲無奈,「所謂宮中族女,不過是一個借口。」
這才合乎常理,桂含沁微微點了點頭,「們兩家由宜春號聯繫上了,對方就不會起疑?何以如此自地就暴露了他們同兩家的關係?難道是要撮合們精誠合作反對付他們?」
恐怕這才是桂含沁一直保持沉默、靜觀其變的理由,桂家不是不渴望擺脫鸞台會的控制,他們只是不相信鸞台會竟會如此魯莽行事。
「這就不知道了,但們權家決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蕙娘雙手一攤,坦然地道,「起碼,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桂含沁的眼神集中到她身上,似乎直穿過了她的美貌,要看進她的腦子裡去,他本來深藏的鐵血殺氣忽地洩露了一絲,令室內溫度都要下降少許,蕙娘也知道她正被評估、被掂量、被揣摩,她安之若素、由得他去,自己靜靜地道,「焦清蕙是什麼樣出身,少將軍心裡有數,入門幾年,已將長房逼回老家,此次回鄉探親以後,便坐正宗婦主母之位。說句大話,權家已是囊中之物,不論長輩們如何持重,有些事,能現解決,不想留到以後。」
年輕愛行險、有衝勁,也是之常情,桂含沁略現笑意,他不再追問蕙娘的動機,轉而問道,「想要如何合作?」
「想要的也是一本賬,」蕙娘坦然道,「這本賬可以另外謄抄,不必出現名甚至時間地點,只要數字就好……想要的,是那幫會每年往北戎走私軍火時,桂家自己暗地裡記載的那本賬。」
兩家心知肚明,北戎這條線,如今似乎已要被鸞台會放棄,預備栽贓到牛家頭上的罪名,實本來是他們所為,桂家旁配合而已。雙方合作當然是心懷鬼胎,桂家不可能不記下每年往北戎走私的軍火數量,以便控制北戎實力。這本賬必定存,也必定是桂家最深切的秘密,一旦暴露,只怕桂家不反,就只能等著抄家滅族了。桂含沁的雙眼終於瞪得大了,他目中放出奇光,罩定蕙娘,思忖了半晌,忽而又問,「這件事,權神醫知情麼?」
蕙娘知道此時不能猶豫,她自然地道,「這自然知情,卻也和一樣,都才知道不久。」
「哦。」桂含沁這才釋然,「看來,們也是戴罪立功。」
這指的是權仲白挑了軍火車隊,導致現鸞台會不能不放棄這條暗線的事。
蕙娘唇角抽得一抽,似乎是心有餘悸,「也是頗為忍受了一番他們的手段。」
「但**子難道就沒想到,現裡朝廷應該是不會再做北邊這條線了。」桂含沁忽地又道,「們桂家,對他們已經失去價值,他們對們的鉗制,自然也就漸漸放鬆了……們又何必一定要把這本賬--這個把柄交到手上來呢?」
「這就是說笑了。」蕙娘嗤之以鼻,「都叫他們裡朝廷了,難道還不知道他們的權勢同能耐麼?這樣的要圖謀天下,少的就是兵權,倒是試試看,他們會不會和們桂家好聚好散。就是們權家都感受到了他們的野心,們就真一無所覺?總是和裝傻罷了!」
她主動說出這話,終於令桂含沁放心,他倒也是光棍,雙手一攤,也是坦然承認,「確實是信不過**子,和**子接觸不多,只知道是極厲害的物,卻始終是未能瞭解的性子。」
「那麼這樁買賣,還有的談麼?」蕙娘毫不嗦,「能談就談,不能談一拍兩散--也可以放心,不論能成不能,們家的秘密,這裡也都安全得很。」
「談,當然有得談。」桂含沁的嘴角又是一翹,「但倒不願同**子談,俗話說得好,男主外女主內……這件事,還是等子殷兄回來了,由他再和談吧?」
看似徵詢,但話意卻穩固無比,桂含沁目光罩定蕙娘,顯然關注她的每一絲表情,蕙娘心知他對這樁合作,始終是充滿了警惕,提出要和權仲白談,一來多半是想爭取一點時間,再起起權家的底細,二來,也是想試探一下權仲白離家的**--對外來說,如今的良國公府,最大的籌碼也就是權仲白了,如權仲白和家裡不是一條心,只怕桂含沁還真懶於冒這麼大的風險。
歸根到底,亦是自己實力不夠,不能把宜春號如臂使指般握手心,不然,只怕桂含沁也未敢如此看輕自己……
蕙娘唇邊,泛起了一絲自信的微笑,她淡然道,「好,那便等仲白回來再談。」
見她如此從容不迫,桂含沁終於流露出一絲訝異,他瞅了蕙娘幾眼,忽然笑道,「可冒昧一問麼?**子要這本賬,總不是為了鉗制們桂家,更不會是為了瞭解北戎的實力吧?要說從這本賬反推裡朝廷的實力佈置,憑那幾個數字,恐怕是沒什麼可能……」
見蕙娘神色變化,他忽地驚道,「難道竟真的可能?」
一邊說,一邊已將眼神投向了蕙娘給的那本軟抄。
這本軟抄裡,記載的就是『裡朝廷』作出的一本假賬,這本賬雖然假,但也總有五分真,起碼,這個結構是真的,各數字之間的關係,也要經得起朝廷行家的審視。
軟抄裡的結構是真的,桂家的數字是真的,兩相結合,豈不就能做出一本真賬來?這本賬雖然看似不能扭轉局面,但對揭開裡朝廷的神秘面紗,卻有極為的意義。
「可能不可能,總要試過才知道。」蕙娘微微一笑,親手將軟抄遞到桂含沁手上,親切地道,「大交易做不得,小買賣總來一樁,不要跑空嘛--沒有數字,現試不了,但少將軍卻能一試。能不能成功,就得看少將軍有沒有焦清蕙的本事了。」
桂含沁嘴角一抽,卻也立刻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子放心,如真能成功推出,也不會蹬了的。」
他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又轉換了態度,「要是子殷兄一年半載回不來,那便和**子談,也是一樣。」
蕙娘卻並不逼太甚,她笑了,「都是再說吧,也要和家裡商量。說不定等們定了主意,仲白也就回來了呢?」
兩沒有任何廢話,彼此開誠佈公,談得很有效率,如今談話結束,桂含沁便就起身告辭。蕙娘猶豫了片刻,還是叫住他道,「前陣子宮中發生一事……」
便把楊善榆同小牛妃見面的事說出,「外男和宮中女眷牽扯不清,是大忌中的大忌。觀他神色,對小牛妃還未忘情,他現又是二皇子的半個老師,牽牽扯扯,總是不便,只怕將來對他會有妨礙。」
桂含沁顯然對二皇子的身世心知肚明,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竟難得地露出一個苦笑,方道,「多謝**子高義,此事,--心中有數了。」
蕙娘本意,是提醒桂含沁可向楊家送信,令家出面把楊善榆帶離京中,但只看他神色,便知道桂含沁恐怕也是無能為力。她盡到提醒責任,也就不再掛心,同桂含沁定了後約,便各自分手回轉不提。
此後再無別事,待得行李齊備,蕙娘也就擇吉日回鄉,一路曉行夜宿,走了二十日有餘,便到了權家世代所居的白山鎮——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不知道大家家鄉有沒有偷雞的這個用法
形容打牌bluff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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