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人惦記著孩子的爹,孩子他爹又何嘗不惦記著孩子?權仲白望著一片湛藍波濤隱含的海面,倒背起雙手,長長地歎了口氣豪門重生手記。身後便有人笑道,「子殷,又惦記老婆孩子了?」
從京城南下廣州,往年都是先從京杭大運河走到江南,再搭海船南下,但如今因為海防肅清,廣州開埠,天下的好東西都要向廣州匯聚過去,從北方往南方的海船,就要比三年前增多了數十倍。權仲白往廣州過去,是得了皇上許可的,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南下,他也無意刻意為難自己,非得要走陸路,在天津衛碼頭,覓了一艘極巨大的海船,包了最上等的套房,屋內陳設,雖然比不上立雪院,但也是盡善盡美,舒適得很。每日裡新鮮海物、船員們自己培育的鮮蔬爭相薦盤,船大又不懼風浪,這一趟旅程,倒是比從前他的任何一次出行都要愜意得多了。
他這一次出來,不論是公私兩方面的目的,都不可過分宣揚。因此只帶了桂皮一人貼身服侍,平日在艙內也泰半是閉門不出,不大同旁人交際。他艙房高等,一般人也不來和他攀談,只是船過青島時,倒不巧遇到了平國公許家的大少爺——他也是要到廣州去打點家裡的生意。兩人年紀相近,本來有舊,從前在西北前線,也算是共過一番患難,權仲白倒不好避而不見,正好艙位頗滿,許大少本要屈就於二等艙房,權仲白便把自己那套房裡的一間屋子,分給許大少居住,反而讓桂皮去住二等房了。
他這套艙房,自己就有一個露台可以眺望海景,若是心境逍遙時,到晚間令人送上酒菜,賞月臨海,是何等雅事?只是權仲白心事重重,大失興致,偶然眺望海月,也是連連太息。許大少和他相熟的,便難免調侃他幾句,「真是英雄氣短,從前你是何等自在風流的人?今日倒是誰都不如你戀棧家裡的嬌妻愛子。子殷,也不是我說你,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家裡也有個嬌兒,剛剛過了滿月我便出來了,瞧我可曾和你一樣,把不捨露在面上麼?」
他捨不捨得兒子,只有自家知道,實在說這番話,是為了自問自答,引出下面的取笑來豪門重生手記。許大少不等權仲白答話,便笑道,「唉,這也是我想差了。我們家那位黃臉婆,又怎麼比得上嫂夫人?你們兩人夫妻情深,如今京城也沒多少人不曉得啦。你捨不得家人,倒是再尋常不過了。」
他現在提一句清蕙,就等於是扇權仲白一記耳光,偏偏他面上還要若無其事,把這事給直認下來,不叫別人白看了熱鬧去。權仲白的心情還能好得起來麼?他勉強一笑,把話題扯開了,「子羽你也別老說我了,那是嫂夫人賢惠,讓你出門都能帶個如夫人服侍!若不然,只怕你也是惦記著家裡的軟被佳餚,恨不能立時就回家去呢。」
鳳凰于飛,翽翽其羽,子羽當然是許大少的表字。
許于飛有些訕訕然,他也收斂了玩笑的態度,在權仲白身邊落座了,多少有些自嘲地道,「她也不是賢惠,總是嫌我煩,把我打發得遠了,鬧不著她了,她反而能清清靜靜地帶孩子罷了。那個小丫頭,也是為了照料我的起居,特地給我派來的。她倒沒多想,就是把我當個大孩子似的,總怕我在外頭受了委屈。」
能有個這樣的妻子,為怕丈夫受了委屈,還要派個美貌溫柔的小丫頭扮作小廝,來服侍丈夫。許大少似乎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地方了,但他的語氣,又分明不是這麼一回事,權仲白望了他一眼,許于飛嘿然道,「這幾年我在京城的時候不多,也是因為實在呆得厭了。總想著出來走走,也自在一些。」
平國公戰功彪炳,也算是如今軍界有數的人物,底下幾個兒子都有本事,世子許鳳佳,如今是當仁不讓的東南主帥,四子、五子也都自有一番事業,並不靠家裡出身。就是七子、八子,如今也都漸漸成長起來,進軍中做事,倒是這當年在西北軍中有小諸葛之稱的許大少,這些年來反而沒了聲音,只顧著為家裡打點生意瑣事。就是再愚笨的人,也都曉得許家內部,自然有一番鉤心鬥角。許于飛恐怕也不是江郎才盡,而是自行韜晦,可不論他有什麼理由,正當壯年,卻不能建功立業,而是甘於消沉,許于飛心中,當然也有他的痛苦。權仲白從前難以理解,如今卻很能體會,他拍了拍許于飛的肩膀,道,「從前你是為了避你們太太的嫌疑,如今世子爺也成長起來了,在許家地位穩固,我看,你大可以重新出來做事了。」
「現在朝中這個局勢,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許于飛眼睛一亮,但很快,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來,「再說,太太身體一年不比一年,自從……唉,自從五弟妹去世,老太太身體也不大行了。四弟、五弟現在都在外任,家眷也不願意送回來——子女都不夠多,長期分離也不是個事兒。韓氏又不是能管事的性子……家裡的確也是少個人做主。我這個做大哥的,這時候再提出來要重新入仕,把家裡的事給拋下了,讓弟弟弟妹怎麼看我?」
權仲白唔了一聲,幫他算算,「這兩位,大概也就在這幾年了。現在你們心事也重,要再花費心思在朝廷裡那些事上面,只怕壽數還要更短。」
權家和許家雖然不遠不近的,但權仲白和許家卻有自己的交情,許于飛有些話也不瞞著他。「太太那心思,能淺得了嗎?前幾年家裡都鬧成那樣了,六弟一定要把六弟妹帶到廣州去,還不是看不下去家裡的這一團糟爛污?可有些事,躲也躲不久的。我這一次過去,除了處理家裡的一些生意以外,就是要接六弟妹回京,不把和壽、和福兩個孩子送到他們祖母跟前,太太也不放心。再怎麼說,那畢竟是後娘……雖說六弟妹為人好,可太太也想親自看一看孫子,這都快成她的心病了。不給她圓了這心思,她心事就更重了。」
他歎了口氣,「再說,就是這幾個月,韓氏進宮給太妃請安時,太妃都抹了幾次眼淚了。她現在是一心一意為了安王,安王日子不好過,受人排擠、欺負,她心裡也跟著難受……這還得照應太妃娘娘的心思,又要和牛家硬碰,嘿,這幾個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也沒有就讓六弟一家逍遙的道理,總得把他們給拉下水吧。」
許家這情況,也比較複雜,世子許鳳佳先娶的是楊首輔的嫡女五娘,沒想到五娘命薄,才生了一對雙胞兒子,就在月子裡去世了,連權仲白都沒給救回來。這去世,還去得疑雲重重,令人深思。後來許鳳佳續娶了楊家庶女七娘,七娘命硬,倒是坐穩了世子夫人的位置,現在廣州把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的,還自己拿嫁妝投資興辦實業,把她族兄楊善榆都撮弄到廣州去了。可許家卻依然十分多事,幾年內接連沒了幾個女眷,五少夫人、他們自己的二姑娘……都沒得蹊蹺。現在他們家在京城反而沒幾個子女,出嫁的出嫁,在外任的在外任,平時還不覺得什麼,這一年來,牛家勢力急劇膨脹時,許家就感到很不舒服了——牛家作風跋扈貪婪,多年來在朝野間和幾戶人家都結了仇,有些是真有利益衝突,有些倒是純粹的恩怨。許家和他們的關係,就屬於這後一種,兩家按說都是東宮一派出身,不至於如此水火不容,甚至是利益上都沒有什麼衝突的地方——這一代,許家沒有女兒入宮。可就因為當年太后、太妃的爭鬥,兩家的仇怨反而是最深厚、最難以化解的。聽許于飛的意思,從前可能還好,牛家一心給二皇子造勢,也未必就顧得上招惹許家。但自從皇上透露出了扶立二皇子的意思以後,牛家春風得意,牛太后也許就想到了從前的老對手許太妃了。
「安王都是叔叔輩的藩王了,再過兩年就藩,太妃不是說要跟著過去嗎?」權仲白也是久走宮廷的,對這些秘辛不會沒有瞭解。他有點吃驚,「這都是要走的人了,什麼氣不能忍一口,還非得要把你們給拉下水?」
「問題就出在就藩上了。」許于飛歎了口氣,「安王的封地,本來議定了是在南面,現在出了變動!也許會給他封到東北去,聽她們的口風,太后甚至是惦記起了漠河……這有點欺人太甚了!」
漠河那種連死囚都不去的地方,當然只是說說而已。但牛家想把安王運作到東北貧瘠苦寒之地去的意圖,倒是一覽無遺,權仲白眉頭一跳:這件事必須通過皇上,皇上到現在都沒有闢謠,未必沒有這樣的心思。畢竟,一個帝王,總要為自己的將來考慮。
「這些煩心事,不多說了。」他沖許于飛一擺手,「可惜我不喝酒,不然,當此明月,能不浮一大白?子羽你從前還未到過廣州吧?眼看再過幾日就到蘇州了,從蘇州到廣州……」
許于飛當年在父親身邊參贊,雖無殺敵之功,但卻有『小諸葛』的稱號,他和權仲白大吐苦水,豈能無因?見權仲白打馬虎眼,立刻就道,「子殷,你這是跟我裝糊塗呢?」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豪門重生手記。」權仲白也只能歎了口氣,他思忖了片刻,便一皺眉,「也罷,我現在不說,許升鸞也一定是要問的。我要還挺不住,他說不准就會出動他的娘子大人……嘿,我也怕麻煩,越性現在告訴你,你也能在你六弟跟前賣賣好。」
露台上海風呼嘯,兩人的聲音傳出去,便被風吹得支離破碎,並不虞為外人所知,權仲白卻還是壓低了聲線,「——那位的病,十年內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十年後,我可就不敢說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其實已經是很直白了。這事由許大少問出來,還是許六少問出來,對權仲白沒什麼不同,反正許家都得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但由許大少問出來的話,對許大少本人來講,卻可以令他在許家內部的博弈中多佔據幾分籌碼。小諸葛想要重出江湖,總要有些表現麼。許于飛心領神會,站起身長揖到地,卻並不感謝權仲白,而是若無其事地起身重又坐下,沉聲道,「還好,還有時間!」
這句話看似輕鬆,但僅從許于飛緊蹙的眉頭來看,便可知道他的心事,並未因權仲白的這句話而有所減輕。權仲白也明白他的顧忌:十年時間,對一個帝王來說,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足夠做一些事了。比如說,把牛家的敵人漸漸從要職上調開,起碼,是從機要軍職上調開。以保證將來自己撒手西去的那天,太子能順利接過權力,不至於變生肘腋,令軍隊發生動亂。
許家說來,和皇帝也不算是沒有情分了。許鳳佳更是皇帝的發小,在前陣子皇帝『病危』時,更是毫不猶豫地就交出兵權要回京述職,也算是又表了一次忠心。但牽扯到帝位傳承的事,是沒有人情可講的。從前許家和孫家關係親密,因此一路都走得很順,現在情況就全不一樣了。皇帝怎麼制衡將來的外戚那是一回事,但在軍界,只憑牛家和許家的緊張關係,他就不能留下這個隱患!之前他以為自己朝不保夕的時候,只能先把許鳳佳調開再說,許家要是姿態做得好,也許還能自保無恙。但現在卻不一樣了,十年時間,皇帝便可以很從容地把許家的牙齒拔掉,為牛家上位,更進一步地鋪平道路!
也所以,這幾個月,牛德寶作為牛家唯一堪用的將軍,地位又有所上升。當然,也許在日後,在許家不是威脅以後,牛德寶這枚尖角,也會被皇帝親手拔掉,但起碼在現在,他的日子就像從前的許家一樣,也是相當好過。
而許家可不會幹等著牛德寶倒霉的那天到來,他們是一定要為自己的將來搏一搏的。與其說世子夫人回京,是為了侍奉兩重婆婆,主持國公府的中饋,倒不如說,許家是要把她這柄尖刀給調回京裡來,對付牛淑妃的。
只要牛太后、牛淑妃先後去世,二皇子就是定鼎東宮,許家承受的壓力,也不會那樣沉重了……這,是很溫和的猜測。
暴力狠毒一點的呢?
許家沒有女兒在宮中為妃不錯,可他們並不是沒有親戚,楊七娘是楊首輔的女兒,宮中的楊寧妃,不也姓楊嗎?她難道就沒有一個兒子了?
權仲白沒接許于飛的話,可許于飛卻並不會就這麼放過他,他瞅了權仲白一眼,忽地笑道,「其實何止是我們許家,西北桂家,就比我們難過得多。他們和牛家轄區接壤,摩擦一直都不小,這一年來,桂家不知受了牛家多少鞭子……他們家宗子含春,本來在京裡都立穩腳跟了,現在又被派去護送福壽公主和親,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可不知道了……我看,桂含沁不動,他家那一位,未必能安坐著不動,就是她能耐得住性子,桂家本家,也不會容她逍遙多久的。牛家氣焰,實在是太盛了,你在船上這一個月,發生了很多事。」
從青島到蘇州一路,權仲白沒和什麼人通信,但許大少是每到港口都有信收的,權仲白哼了一聲,「你從青島上船,也不是因為生意吧,沒聽說你們家在青島有生意做……你是特地攆著我的船來的吧?」
「同仇敵愾嘛。」許于飛一攤手,「你們家那位美人娘娘,這個月在宮裡都快被將來的皇貴妃娘娘逼死了,要不是太妃施以援手,幾乎就要被毀容!牛家做得這麼過分,佛都有火,子殷你心裡,就真的沒有一點想法?」
權仲白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事,他有些吃驚,但卻不願表現出來,「這事,我們家裡人自然會為之出頭,你要是想把我說回京裡,和你一起對付淑妃和二皇子——」
「這自然不敢想。」許于飛忙道,「但有些事……」
他話才說到這兒,見前頭船將進松江港,已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慢慢靠近——因貨船吃水深,有時竟進不得港口,便有許多小船,載著要搭船的客人上來,也有接人下船的、為人運貨的,等等不一而足——便將話頭掩去了,又看權仲白沒有進屋的意思,便只從容道,「今兒晚了,這些事,日後再說吧。」
也就將此事放下,和權仲白指點小船上各色船娘為樂,權仲白哪裡在乎這個,不過有一句沒一句,應他幾聲罷了。
正這麼漫無目的地瀏覽著港中風物時,許大少忽然咦了一聲,目注其中一艘小艇,看了半日,方才神色古怪地打量了權仲白幾眼。權仲白被他看得出奇,順著他的眼神看去時,也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許大少見他吃驚,便道,「看來我是真沒看錯——看來,我也不是唯一一個攆著你的船追來的人。」
當年許家和達家曾經幾乎說成親事,許大少對達家人當然不會陌生,他可能也是見過達家女眷的,起碼見過達貞珠幾面,不然,也不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把達貞寶給認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天都是5k+,也還算是有點誠意了哈|政治鬥爭就是這樣,沒有人能永遠一帆風順,不論是許家還是桂家,現在都要承擔當年得罪牛家的苦果。可憐小七要和老公分離一段時間了。
達貞寶mm,千里迢迢地趕來,也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麼可怕的命運……
今天又是忙了一天,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