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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81春光 文 / 御井烹香

    達貞寶這一句失言,倒是給權仲白添了煩惱。他把達貞寶拉出內院,小姑娘再怎麼樣,也知道自己肯定是說錯話了,她侷促得很,在權仲白放醫案的屋子裡站著,腳動來動去,過了一會,居然直接問,「姐夫,我……我沒過腦子,沒想到蕙姐姐還不知道這事兒……」

    「鬧得這麼大,要不知道也挺難的,這不是你的錯。」權仲白沒怪她,「回去我解釋幾句就行了,下次過來她要問,你就說你也不清楚,只知道在打官司。」

    達貞寶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又慎重賠罪,「我出言沒有分寸,請姐夫多包涵。」

    權仲白和她差了有十七歲,要生育得早,說不定孩子都比她大了。他還能真和達貞寶計較?人家也是名門之後,敗落到如今這地步,要嫁一個渾身是病的瘸郎君……十四歲的年紀,就懂得特地討好堂姐夫,說起來,也的確很心酸。

    「以後到了夫家,說話還是再小心一點,少說多聽。」他便端起堂姐夫的架子,教導了達貞寶一句,只是語氣和緩,聽起來似乎並未動氣。達貞寶鬆了口氣,抬起頭來粲然一笑,「是,我記住了。」

    這一笑,就更像貞珠了……

    權仲白在心底歎了口氣,正好桂皮把醫案找出來了,他便回身翻閱,越看越覺詫異,面上卻不露出來,只問,「你說三公子週身都有細小鐵片,疼得比較厲害是嗎?」

    「是這麼說,據說疼得最厲害的時候,人只能趴著睡……」達貞寶歎了口氣,真沒和權仲白客氣,已經問起治療的事了。「這個是再不能取出來了?」

    「別人做不了,是因為太細小了,而且毫無痕跡。」權仲白心不在焉地說,「但我能做……唔,你給他送信吧!讓他打發人和我約個時辰,我去他家看看。」

    這已經是權神醫最沒架子的安排了,要讓他主動上門去求著醫人,似乎天皇老子都不會有這麼大的面子,達貞寶自然連聲道謝,她雖然天真豪爽,但也不是不懂得看人臉色,見權仲白似乎另有事忙,便告辭回去,權仲白讓她別進內院了,她也乖巧地答應下來,又連聲道歉。

    打發走了達貞寶,權仲白就細細地看起了醫案,直到天色晚了,他才將這幾張紙折好收起,命甘草,「去觀音寺那裡問一問,他們家少爺回來了沒有,要回來了,問他何時得閒,我找他說幾句話。」

    甘草默不做聲,回身就出了屋子。權仲白支著下巴,出了一回神,這才歎一口氣,起身回內院,準備迎接焦清蕙的盤問。

    以她的靈醒,這件事能瞞這麼久,也算是奇跡了。權仲白猜她恐怕已經是問過丫頭了,但丫頭們能知道多少?具體內情,恐怕還是要來問他。以她的脾氣,和那伶牙俐齒的性子,不說狂風驟雨地嘲諷他一頓吧,怎麼也得曲裡拐彎地村他幾下,『作』上一會,才不負她的矯情。他走進內院之前,是提了一口氣的,幾乎要以為掀簾而入時,迎接他的就會是蕙娘的冷眼……

    可沒想到,蕙娘非但沒有冷眼相對,反而像是根本不知道這事兒一樣,若無其事地坐在炕前,見到權仲白進來了,便道,「吃飯去吧,我早餓了。」

    當晚直到入眠,她壓根沒問起官司的事,反倒是權仲白,心裡裝了事,她不問,他反而憋得慌,輾轉反側,竟難以成眠,過了幾天才緩過勁來——他還有些提防,以為焦清蕙是要乘他不備時,再行盤問,可這事兒居然就這樣寂然了結,再沒激起一點下文。蕙娘安安閒閒的,每日裡就是兩飽一倒,得了閒出去請請安,散散步,和雨娘閒話片刻,再有貞寶不時隨達夫人過來探訪,不過一兩個月工夫,胎兒壯大不說,她也漸漸地將容光作養回來,要比前幾個月的憔悴昏沉,看著怡人多了。

    過了二月,雖然天色漸漸和暖,但蕙娘身子沉重,眾人商議過了,也就不令她回衝粹園去,而是在國公府裡方便照料。尤其是巫山和大少夫人都進入隨時可能瓜熟蒂落的階段,大少夫人還好,巫山是進了三月,便算是踏入懷胎十月的最後一個月了。權仲白自然也不好搬遷回衝粹園裡,這個月,宮中忙選秀,他不必經常入宮,索性就多些時間在家,一個預備巫山有事,還有一個,也是多陪陪蕙娘的意思。

    這在家多了,免不得時常就遇見達貞寶,小姑娘愛讀書,每逢過府,總要過來借,權仲白又關心毛三公子的病勢,因三公子一直不曾上門,他也難免問上幾句,達貞寶也急——達夫人估計是想著女方面子,沒肯幫她傳話,一個初來乍到,沒出閣的小姑娘,該怎麼出府傳話去?問得幾次,都沒有送信,權仲白也就不問了,他覺得自己急得有些過露,並且,和達貞寶的接觸也太多了一點。在他自己,俯仰無愧,但焦清蕙就未必這樣想了。

    說起來,焦清蕙也夠古怪的,權仲白覺得,自從她逐漸恢復之後,自己又有點看不懂她了。她不再像前幾個月一樣,不安、惶惑都有點藏不住……一門心思,就是擔心自己為人暗害,連他走開一步都不安心。現在,她雖然也希望他盡量在側陪伴,可心思重又深沉了起來,做事又和從前一樣,開始與眾不同、深意難測了。不論是官司還是達貞寶,她都沒給出一個符合他預期的反應。

    這感覺,是令權神醫不太舒服的,大抵蕙娘依賴他時,他雖也覺得依賴得有些過火,似乎不很健康,但心裡總還是甜絲絲的。可現在焦清蕙回復了可以擺佈他的實力,雖然理性上似乎應當高興,但感性上是否如此,那就很難說了……

    這天他去看了封綾——她已經能夠將手抬到胸前了,問知封錦不在,乃是隨皇上去離宮了。便明白這幾天內,應當是不用應召入宮,免不得有幾分高興,便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和封綾閒聊,「封姑娘的左手針練得怎麼樣了?」

    「還是有些笨拙。」封綾眉眼彎彎,病發當晚那激烈的情緒,似乎是早已經從她心頭消散了。「不過,這一病,我也想通好多事,很多事急不得的,慢慢來吧。」

    權仲白早望見了那副『辜負春光無數』的繡屏,它就掛在封綾內閨房牆上,透過高高挑起的簾子,隱約便能望見那男人俯首賞花的背影。他輕輕地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可封綾卻跟著他的視線,扭頭也望了回去。

    「這一幅繡屏,我是用了心血的。」她笑著說,「景中畫,畫中景,費了我好些心機,哥哥說要將它毀了,我說不必,這是好東西……別人欣賞不了,我能。」

    從前扶脈,總有封錦相陪,封綾本身話並不多,沒想到今日有了談興,談吐居然這樣不凡。權仲白隔著簾子又再細看片刻,也不禁歎道,「的確是繡中精品,舉世難尋。」

    「以後可能都不會再有了。」封綾輕輕地說。「凸繡法傳世如今,所承也就只有三人,我師父已經嫁人生子,家事繁忙,哪有心思再繡這個。許少夫人繡工奇絕,可惜她並不愛刺繡,再者她體弱,也不適合這樣耗費眼力……」

    她低下頭望著自己那白得隱透筋脈的手,多少有幾分自嘲,「我這個左手針,也就是為自己打發打發時日吧。這張繡品,可能是世間繡成的最後一副凸繡……現在大姑的那些繡件,還有在外流傳的,均都價值千金,也許幾十年後,這一幅繡品裡的故事,再沒人能看出來了,可它本身卻還能一直流傳下去……唉,我要是早看透這一點,又怎麼會生氣呢。」

    權仲白欲言又止,他低聲道,「人世間很多事都是如此的,封姑娘也不必過分介懷,你的病情恢復得不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明白了這些道理,以後你的路,會走得更舒心一點。」

    封綾欣然一笑,她握住椅把,揮退眾位侍女,吃力地站起身來,伴著權仲白走出屋子。「我送先生。」

    權仲白便特地放慢了腳步,讓封綾能夠調整右邊足踝——她現在雖然可以行走,但右邊身體,始終還有些僵硬。

    兩人穿行一路,經過了小而精緻,正綻放春光的花園,一路都是無話,眼看二門在望時,封綾終於開口。

    「這件事,我沒怨人。」她低聲說,「廣州來了信,問我事情始末,我讓少夫人不必擔心,我不會讓別人難做。」

    她扭過頭,望向權仲白,誠懇地道,「這世上的恩恩怨怨,真要計較起來,誰能說得清誰是誰非。曾經我是在意的,我吃了在意的虧,才會有這麼一病……鬼門關上打過轉,我算是明白了。現在我是真的不怨,我不怨她,她心裡也很苦,大家都不容易……哥哥雖然很不高興,但還是答應了我,他不會為難她的。」

    她立住腳,望向那一片鳥語花香,那一片繁盛的春光,不禁微微一笑,「此後人生,我不要再辜負春光一片,這件事,我已經全放了下來。」

    權仲白打從心底微笑起來,他輕聲說,「雖說救了那樣多性命,可其中許多人,我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有時我也想,學醫有什麼用呢……可能救回封姑娘這樣的人,哪怕只是一個,這醫術我便沒有白學。」

    「可我放下了,哥哥卻沒有放下。」封綾微微一笑,笑意又轉了擔憂,她抬起頭仰視權仲白,「我想請托先生一事,這是不情之請,可我常年在家,無人可托——您是時常出入宮廷的,也將定期為我扶脈複診……」

    「我明白封姑娘的意思。」權仲白毫不猶豫地說。「令兄要有暗地裡對付孫家的舉動,我會給姑娘送信的。」

    這承諾並不簡單,封綾雙眸,盈滿了感激,她低聲道,「如方便的話,便稍微留意,您不必太往心裡去,也別招惹麻煩上身。否則,我就又要放不下了。」

    「這我知道分寸的。」權仲白笑道,「您不必為我擔心,兩便而已。」

    見封綾要再說話,他忙道,「更不必領我什麼人情,這種話,俗了。」

    封綾只好作罷,自己想一想,也是失笑,「您想必也是聽慣了的,那我也不多說了。聽聞神醫最近不常在外勾留,我也不耽誤您的時間,還是快回去陪娘子吧——別同許多人一樣,白白辜負了春光啦。」

    能把春光這個詞,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來開玩笑,可見封綾是真的已經不在意那張繡屏了……權仲白欣賞地望了她一眼,卻似乎又透過了這張平凡清秀的臉蛋,看到了焦清蕙似笑非笑的容顏。

    「這……很多事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他不禁露出苦笑,卻不再往下多說了。「人生在世,總難免煩惱重重,能和姑娘一樣有大勇大智、慈悲心腸的人,又有多少呢。」

    一路回府,他都有幾分感慨,似乎有塊壘在胸、不吐不快,畢竟,在這個遍地都是污糟的世界裡,如封綾這樣的人,實在已經是太少太少……他想同焦清蕙說一說,即使他覺得她未必能夠理解。不過,才一進內院,他就隔著窗子望見了焦清蕙的背影——非但沒在日常起居睡眠的東裡間裡歪著,而是挪到了兩人吃飯的西裡間,就連坐姿都和往常不同,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半絲慵懶都未曾露出,脊椎挺得松木一樣直……

    再一打量炕下椅子上的兩個人,權仲白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其中一個人他不認得,另一個倒是見過一面。

    那不是宜春票號的大東家,喬家大爺喬門冬嗎——

    再屈指一算,這也是三月裡了,距離焦清蕙所說的,「四月前必有答覆」,也沒多少時間,怎麼,連這十幾天都等不了了?

    輕快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權神醫不是不惱火的,他加快步子,等不及丫頭出來,自己掀簾子就進了堂屋,還沒拐進西裡間呢,就透過隔斷上頭的空當,聽見了一把蒼老的聲氣。

    「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馬吧。」這聲氣顫巍巍的,透著那樣的可憐。「畢竟,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

    「是我有眼無珠,錯看貴人。」喬門冬的聲音緊跟著就說,「我——我給您跪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不過蕙娘顯然是另一種人,宜春票號的事,要被解決咯~

    二更送上,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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