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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63 通房 文 / 御井烹香

    雖說沖粹園本身已經足夠精美,但要接待權季青、權瑞雨兩個客人,怎麼都要做一番準備,綠松不在,石英順理成章,接下了這份工作。蕙娘順便就把管事的任命給定了下來。

    「你爹專管同宜春票號聯繫,等他從山西回來,我還有一些事交給他做。」蕙娘一邊翻看花名冊,一邊滿不在意地和石英閒聊,「至於其餘那些莊子,也不指著他們掙多少錢,就讓香花他爹、螢石表哥一家,方解的叔叔……」

    她陪嫁過來的下人不少,能受到重用的,要麼是可以絕對信任的關係戶,或者就是手段靈活才能過人,憑本事吃飯之人。蕙娘的陪嫁需要經營的就有十幾處,如她在小湯山的溫泉別業、在京郊密雲一帶的田莊等等,也需要人維護。自然是各有事做,不愁吃閒飯,可真正最出息的,那還要數跟在主人身邊運營家事的大管家,又或者是獨領一門重要生意的門人管事。焦梅拔去頭籌,看來大有往大管家之路發展的苗頭,石英一家對蕙娘都是感激涕零,石英說話,要比從前更直接一些,她挑了幾處毛病和蕙娘商量,「別人都好,石墨那位表哥,才剛簽了契沒有多久,他從外頭進來的,那肯定是圖咱們家的利,讓他去鋪子裡管事,會否用心不純之下……」

    「那就要看他做帳的本事了。」蕙娘微微一笑,「現在究竟是無人可用,家裡帶來的人,就只有這麼多了,也不能一下就把能人都給帶走了……你家那位,又要在少爺那邊做事,不然,讓他過來管事也好,給他個大管家做。」

    桂皮走的就不是內宅管事路線,石英不以為意,「您這話要被他聽見了,他怕是樂得能睡不好覺……先頭聽人說,這府裡的下人們是兩年一放,咱們剛好錯過了去年的那一輪——」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省心,蕙娘笑了,「是啊,桂皮同我提過了,他們這一批小廝,連上一批的當歸、陳皮,現在藥鋪裡做二掌櫃的,都還沒有說親呢。正好等到明年七八月,大家一起辦婚事。你的那些小姐妹們,也能自己從容物色,看準了誰,好和我咬咬耳朵了。」

    這還是蕙娘第一次這麼直接地談到丫頭們的歸屬,石英眉頭一跳,她隱晦地問蕙娘,「這消息,也要和綠松送一份吧……」

    蕙娘不禁一笑,「不著急,你先自己知道,這件事,還得和相公商量著辦。」

    能在蕙娘身邊立足,沒有簡單人,很多事根本就不必明說,大家心裡也都是有數的。石英有些吃驚,卻自然不會多說什麼——她還以為,以少夫人的做派,自己沒有幾個嫡子傍身,是決不會抬舉通房的。畢竟,避子湯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十有□,喝過了就難以懷孕,即使能有個孩子傍身,那也多半是先天不足、過分孱弱。一般來說,家裡是會給特別準備幾個美貌而溫順的丫頭,來充當這種通房。真正要做女主人臂膀,能在嫡子後生育一兩個庶子庶女,被抬舉為姨娘,預備著壓制女主人三十歲之後家裡新進那些小妖精的,才是真正的心腹。

    可以自己這批丫頭的年紀來說,要等到那一天,怕是就熬得久了點……可抬舉可不抬舉,就得看男女主人的心意了。綠松被留在立雪院,第一個最羨慕的人就是孔雀,可她是不敢和綠松爭的,她沒那個本事。可現在,看少夫人的意思,是要由著姑爺自己挑……

    「底下一批替補上來的小丫頭。」石英就把話題給轉開了,「這些年冷眼看著,也頗有些伶俐的。改明兒,我令她們也進屋裡來,由您親自看看?」

    蕙娘一點頭,就不再說這事了,石英也不敢再提。當晚,權仲白沒回香山,第二天一大早,蕙娘打拳回來,就看到石英領著幾個小丫頭,在收拾堂屋裡的陳設。

    堂屋裡的擺設,也就是取個身份,貴重雖貴重,可沒有多少愛物,也算是很適合的考題了。蕙娘籠著手,站在門邊看了一會,見其中面目平凡手腳利索者有之,神色嬌憨面容俏麗者有之,便不禁微微一笑:這個石英,辦起事來還真是滴水不漏。

    一如蕙娘所說,寧妃根本不可能過分糾纏她的表現,也就是多說一句話的事,她要大做文章,反而顯得自己心胸狹小。權仲白在京城多滯留的一晚,倒是因為大少夫人。他非但給大少夫人開了方子,還為她親自挑出上等藥材,難免就耽擱住了,第二天回來,便埋怨蕙娘。「你背著我答應這麼一回事,也不和我說一聲。」

    「事關大哥大嫂,再怎麼小心都不過分的,你難道還會說不?」蕙娘小小刺權仲白一下,見權某不悅,她心情就比較爽快。「再說,脈是你把的,方子是你開的,藥是你挑的。三關你都把住了,大嫂要再出事,也賴不到保胎方子上啦。」

    千求萬求,求來的這一胎,大少夫人怎麼可能會故意出事。當然,權家規矩如此,別人是否有想法,那也是不好說的。這些糟爛污,權仲白不是不懂,只是厭惡,他搖了搖頭,情緒有點低沉。「只盼著大嫂一舉得男吧,這樣,家裡也就安定得多了。」

    說到末了,還要瞪蕙娘一眼,蕙娘也以白眼回敬,「定下你們家規矩的人,又不是我……你看我幹什麼,還不如去看你爹、你娘、你祖母,誰要他們把我說給你的。」

    兩個人把話說開了,倒也不是沒有好處:從前蕙娘要噎權仲白,也就只能委委婉婉、隔了一層皮來捏,現在她盡可以直指核心,照樣說得權仲白無言以對。權某雖然不快,但亦真找不出話來回擊。他恨恨地進了淨房,再出來時,又免不得好奇地問,「你平時一個人在院子裡,都忙些什麼,我聽甘草說,昨天他過來的時候,那個燕喜嬤嬤正給你上課呢……」

    「噯,反正受用的人是你。」蕙娘意興闌珊,「問那麼多做什麼。再說,今天先生不大高興,還敲打了我幾句……她親手做出來的練習器具,居然丟了。」

    「丟了?」權仲白大為關心。「你這麼鬧不行啊,從前衝粹園雖然人口少,可也從來沒丟失過一點東西。怎麼現在四處看著井井有條,反而還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失落了!」

    「這有什麼重要的。」蕙娘不禁失笑,「不知道的人,還當你真的寬不盈寸呢……就別人看著了,不也只有羨慕的份嗎?」

    見權仲白的眼神,在她口手之間遊走,她紅了臉,「看什麼!——死郎中,倷成朝伐想好事。」

    她雖然明知權仲白的癖好,可也只有心情極好,又或者想要調戲他一番的時候才會祭出這一招來,權仲白面上一紅,有點狼狽,「焦清蕙,你就不要被我抓住你的癖好。」

    「我是正經人,哪裡有什麼癖好。」蕙娘是洗過澡的,正往身上擦這個、抹那個呢,見權仲白望住她不放,她嘻地一笑,「不好意思,天癸剛上身,今朝伐得。」

    明知天癸上身,還要這樣招他,權仲白臉色更黑,他哼地一聲,「丟東西這件事,可大可小,你只別忘了我告訴你的那幾句話。」

    「你既然這樣想,那就你自己來說。」蕙娘正缺個話口呢,趕忙打蛇隨棍上,「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我可不說的。就是家裡爹娘跟前,到時候也一併都交給你了,可不要又說我讓你來背黑鍋!」

    「我說就我說。」她又讓一步,權仲白自然痛快答應下來,「至於家裡,你更不必擔心了。我們家最重嫡子,絕不會讓正妻不痛快的,因通房不能生育,有沒有也就無關緊要。我爹多少年了,連通房都是從前我娘提拔的那幾個,就是幼金,還是幾年前繼母做主,納的幾個丫鬟裡,有一個避子湯失效才生下來的……這也是因為家裡幾兄弟年紀都大了,不然,根本不可能讓孩子落地。」

    這樣說,小巫山肚子裡那一胎,豈非很危險了?庶長子生在前頭,對任何世家來說,都是後患無窮的一件事。遠的不說,就是近幾年許家,為了一個世子位鬧出多少風波。甚至於幾乎是兄弟相殘,最有出息的庶三子死得不明不白,庶長子本來前途大好,嗣後一個轉身,現在根本就不過問政事……蕙娘若有所思,又怕權仲白看出來了,她沒往深裡想。「那我可就交給你了,到時候沒準也要做作一番——你可不許嫌我虛偽。」

    從權仲白的面部表情來看,他顯然是正嫌棄她的虛偽,蕙娘也懶於解釋,她哼了一聲,「你不是很看重丟了的那兩根東西嗎?不這麼做作,可絕對是再找不回來的了。」

    權仲白似笑非笑,「你就只為了找回兩個假.陽.具,就要做這一場戲?」

    他用詞大膽,幾乎有些粗俗,又帶了醫生職業性的理直氣壯,蕙娘臉上有點發燒,可她好勝心起,一點都不願示弱,一揚頭,更是語出驚人。「那就是假的,也是我男人身上東西仿製出來的,隨隨便便就落到別人手裡,可不是小看了我焦清蕙?」

    她玩笑一樣地點了點權仲白,「你可仔細點,假的被別人看幾眼也就罷了,這真東西既是我的,別人連看都別想看,看一眼,挨收拾的是她,要是被別人摸了、碰了、親了、用了呢……挨收拾的人,可就是你了!不把你給閹了,我這個焦字,倒過來寫!」

    這下輪到權仲白吃不消了,「你怎麼這麼霸道啊——算了算了,這幾天不要說這個。」

    他純陽之體,保持到三十歲上方才失落,陽氣充足自然是遠勝常人。蕙娘聽江媽媽說了幾句,也知道權仲白雖然極力壓制,但他應該是比常人更容易動心,欲求也更旺盛,以至於她甚至都應付不了。要知道,從前江媽媽只傳授了一些基本工夫,其餘的學問,連教都不肯教,據說『姑娘天生體質好,一旦學得太深,將來反而容易夫妻不諧』。這就可見權仲白的厲害了……什麼魏晉佳公子、不食人間煙火,『幾是神仙中人』,其實私底下還要比普通人更貪婪得多呢!

    「為什麼不要說,你怕了?」她扯開一邊衣襟,挖了一指養顏美容的香膏,「噯,背上實在難擦,相公——幫我?」

    美人新浴,微露肩背一角,回首巧笑嫣然,雙指輕搖,淡白色膏體順著指頭往下流……權仲白霍地就站起身來,含怨瞪了蕙娘一眼,「喊個丫鬟進來幫你擦,我睡覺了!」

    蕙娘再贏一局,心情不禁又是大好,見權仲白倒在床上,無疑是在修行童子功,她不免噗嗤一笑,這才收斂心神,一頭慢慢地收拾自己,一頭便對著玻璃鏡沉思了起來,過了一會,似乎坐得不舒服,她還漫步到了窗邊,一手若有所思地撫上了窗邊琴案上的焦尾古琴。

    一樣是夜色深濃,甚至連焦尾琴都沒得兩樣,似乎除了季節、地點的不同,這份星空下的靜謐永遠都不會轉變,可這一回,屋子主人的神態,究竟是大不一樣了。

    第二天一大早,蕙娘就同權仲白提起了石英和桂皮的婚事。「聽說桂皮家裡已經在辦聘禮了,我的意思,還是跟著家裡的規矩走……等明年秋天行了禮,石英照舊做我身邊的管家娘子,如何安排桂皮,就由姑爺自己做主吧。」

    權仲白無可無不可,「他們自己覺得這樣好,那就這樣辦便是了。」

    「下人們的婚嫁可不是什麼小事。」蕙娘在孔雀手上的盤子裡東挑西揀,「唉,天氣還是熱,金銀都不耐煩戴,就帶這個貓眼石的簪子吧。——你自己主意定下來了,放誰出去,留誰下來,她們也才能做自己的打算不是?沒的前途未卜的,倒是耽誤了也不好。」

    她抬起頭,沖孔雀笑了笑,又轉過身子,「好比綠松,我都打發過立雪院幾個月了,收用不收用,你也給句話呀。那樣好的姑娘家,你要是不喜歡,也無謂耽誤人家的青春……」

    權仲白臉色一沉,他語氣生硬,似乎又端出了那凜然難近的架子。「你倒是賢惠!我還什麼話沒說,你就替我想好了……可惜我早已經下定決心,這一輩子是不會納什麼通房、小妾的,倒是白費了你的一番苦心!」

    他雖然身份高貴,但平時風度翩翩,在院子裡是很少擺架子的。即使被蕙娘氣得動了情緒,也很少沉下臉來說話。院子裡這群丫頭們,只知道主人夫婦關係並不如膠似漆,時時還有齟齬,上回關著門,姑爺還把姑娘給說出了眼淚。現在他臉色一沉,眾人都先有三分畏懼,由石英領頭,一個個接連矮了下去,蕙娘有點吃驚,又有些不舒服。「哪有這樣的道理……我總有身子沉重的時候,姑爺這麼做,恐怕長輩們不會怪你,倒是來怪我——」

    「那就讓長輩們同我說。」權仲白連飯都不吃了,他站起身,「以後不要再提這種話了,誰家丫頭不是女兒,不想嫁出去做個元配主母的,不是你們做主子的威逼利誘,哪個願意為人做妾,一輩子穿不上正紅裙子!就真有此等人愛慕財勢,那也必定心性輕浮不可親近,一經發現,一定要攆出去遠遠地發賣了才好。我看你那個綠松也從未想到這頭去,你就不要枉費心機了!」

    這話說得很重,蕙娘不禁面色微變,一群人更是大駭,等權仲白拂袖出了院子,石英第一個跪著上來安慰蕙娘,「姑爺有口無心,姑娘您別往心裡去……」

    焦清蕙雖然金尊玉貴,可到底也是從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權仲白會說這話,可見是動了真怒。丫頭們哪有不擔心的——這姑娘再厲害,一旦姑爺認真動氣,還不是只有被說哭的份。上回就鬧得老太爺出手,難道這一回,還要去請老太爺?

    蕙娘怔了半天,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她擺了擺手,「算啦,他不情願,我難道還牛不喝水強按頭?」

    她多少帶了些歉意地掃了孔雀、香花等人一眼,「就沒想到,這才一提起,多少男人趨之若鶩,恨不能高呼『娘子賢惠』的事,倒和要他的命一樣,話說得這麼難聽……他沒福分是他的事,我就是捨不得你們!」

    二公子一提到這事,連結髮妻都沖了這麼難聽的話,丫頭們難道還敢生出別的心思來?從孔雀起,一個兩個都紛紛垂淚,「我們也沒敢有別的心思,只是姑娘一片抬舉的好心,倒被姑爺給沖成這樣……」

    說著,不免又反過來安慰蕙娘,都道,「今日真委屈姑娘了,姑娘萬別和姑爺計較,他古怪得很,京裡人都是知道的……」

    蕙娘還是有點悶悶不樂,她歎了口氣,令石英,「過幾天,你讓人把綠松接回來吧,有些話,我要當面叮囑她。」

    又扭頭吩咐孔雀,「還有養娘,最近得空,也很可以到香山來住一段時間……你們都是我心尖上的人,權仲白沒有福氣也就罷了,這親事可要妥善說了,萬萬不能委屈。」

    跟在十三姑娘身邊做事,累是真累,可沒有誰不是累得心甘情願,幾個丫頭眼眶都紅了,孔雀更是珠淚欲滴,她捏著衣角,說出同儕心聲,「我們也等閒見不著外頭的人,這婚事,還得姑娘給我們做主……」

    蕙娘望著她笑了一笑,她輕輕地拍了拍孔雀的手,「從小一起長大,這情分還用說嗎?放心吧,就看在這情誼上,也一定會給安排個好歸宿的。」

    不過,眾人也都明白——石英不過是仗著父親的關係,拔了頭籌,要說身份,其實孔雀和桂皮也是相配的,奈何她同綠松都被長相給耽誤了,現在要說親,她就得跟在綠松後頭挑了。少夫人的意思很明白:抬舉通房,綠松也是第一個被抬舉,這要挑女婿嘛,綠松也得先下手挑。她不開口,別人誰也不能搶先……

    也就是因為這個,蕙娘雖說是『過幾天』,可第二天一大早,綠松就被眾多陪嫁萬眾一心各顯神通地送到了甲一號,蕙娘一見她就笑了。

    「你來得正好。」她說,「我有事和你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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