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倪了眼在門口便駐足不前的蘇依,笑道:「公主燒雖未退下有太醫在此想來是不會有大礙的,惠貴妃照顧公主一宿還是先去休息罷。」
皇后聞言亦道:「賢妃說得極是,倒是本宮太緊張公主一時疏忽了。皇上、本宮、賢妃都在,貴妃大可放心去休息,可得好好保重自身。」
凌芙略思忖,抬手揉了揉額,「皇后這樣說來,臣妾倒真覺頭痛得緊,賢妃能否送本宮回殿?」
我目光越過凌芙,隔著湘妃簾,天祺的神色看不太清楚,他端坐在外間,一隻手擱在桌上極隨意把玩著杯蓋,茶水霧氣靄靄,看來也不是太急著要我的回答。我點點頭,「惠貴妃言重了。」
蘇依跟在我們身後一同進殿,凌芙已坐在妝台面前卸下一頭青絲,親自接過梳錦手中的篦梳理,打發了殿內其他的奴才,道:「倒是貴客登門,可惜本宮現在並沒有心情相見,你還是回去罷。」
蘇依將桌上的茶壺提起聞了聞,微微蹙眉,還是倒了杯茶一口氣喝下,「以前的事我多有誤會,如今塵埃落定我才徹底醒悟,過往皆不用再提,日後我們兩不相欠!」
凌芙的手微微一頓,昏黃的鏡面投出她如花的容顏,她目光深沉,對著鏡中的我道:「她說兩不相欠?」
我看了眼蘇依,她眉頭漸漸舒緩。蘇依心性直爽,既知凌芙與凌易心有結締來往寡淡,又算是幫她報了深仇大恨,而自己這麼長時間以來都對她冷言冷語,一時心懷愧疚想來看她卻礙於面子,這才想方設法要與我同來。現在蘇依率先低頭,性情著實可愛,我點點頭,道:「你讓我來所為何事?」
聽我語氣淡淡,凌芙索性將手篦放在妝台上,回轉身笑道:「我現在一無所有,可不是讓你們同來看看笑話罷。」
蘇依高傲昂首,「如今你封在貴妃之位,又撫養和昌公主,將來定是無比尊崇,享極榮華富貴。若你這般都算一無所有,那的確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凌芙將頭上一支紫金飛鳳玉簪取下,陡地用力擲向門邊,清脆的一聲「叮」後,玉簪斷成好幾截,她「呵」地冷笑一聲,然後對蘇依道:「若說這些子東西,連皇后娘娘都不如我宮裡多。曾經我也以為什麼都得不到的話,有這些也是好的,可你看,若是真正重要的東西,怎麼失去了我沒半分心疼不捨?」
蘇依抿抿唇,道:「連公主在你眼中也不過如此嗎?」
我微微抬眸,看清凌芙神色中一閃而過的異樣,她聲音清冷,道:「公主亦不例外,不過是皇上知道寶楹素日得罪不少人,心中憐惜公主才讓我撫養的罷了。」
我聞言大笑出聲,凌芙與蘇依不由都轉首看我,面露不解,我走上前一把抓住凌芙衣領,「你現在是在幹什麼?!不甘、自責、還是後悔!」
凌芙呆呆望著我的臉,片刻有淚無聲劃過臉頰,身體微微顫動,「我去看了的,斬首示眾,遂京流放……。他們在我面前死去,我沒有傷心,不去同情,可似乎也不開心,來不及有片刻的快意,想到世上再無和我有所關聯的人,心中只是充盈著難以言說的失落。我似乎有些討厭自己,我愛的、恨的,所有人都不在了,一群誇讚我大義滅親的人轉眼就在背後道你泯滅人性,明明這樣不堪的自己,我為何不悔恨,不自責?!」
她伸手掩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淚水順著臉頰滴落在我手上,溫熱甚至有些灼燙,我手一怔,鬆開她。高傲的凌芙從來不會在人前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可我想說我明白,我很明白她此時的感受。人最彷徨害怕的其實是與世間無一絲的關聯。
「皇上憐惜你多過公主。」
聽蘇依聲音平靜緩緩道出,凌芙淚眼婆娑詫異望向她,蘇依遞上一方錦帕,「皇上的心思我們都知道是如何深不可測,他若真心憐惜公主,怎麼會任由公主生母周寶楹放肆胡鬧,皇上的話,三言兩語便可讓周寶楹收起所有心思留在自個宮中待產,可皇上什麼都沒有做。與其說是在憐惜公主,不過說為了你,皇上毫不猶豫犧牲了周寶楹。皇上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還有什麼不滿?」
凌芙淚水溢在眼眶,神色依舊是不能置信,蘇依抬手指了指我,「皇上對她算是特殊的了,博承曾經也讓她帶過,宮中雖然不少人與周寶楹結怨,可仍有不少人會把公主當作性命,在宮中能有一子半女將來才有所依附,沒人會傻到為出一口被周寶楹打壓的惡氣而傷害公主,可你且看今次皇上可有半點把公主交於旁人的意思,現在就算讓她去求皇上,皇上也絕不會應允的罷。」
我淺淺微笑,「旁觀者清,貴妃是一時傷心過了才糊塗不知罷。」
凌芙不能生育,天祺亦從來沒碰過她,若想在失去所有家人後還能見到那個明艷不可方物的凌芙,再為她牽起一點牽絆才是最有效的罷。天祺心思細膩至此,雖然從未打算放過凌家任何人,可至少讓凌芙有了能活下去的理由。忽然想起慕如嵐,天祺對她造成的傷害比任何人都深,可因為王落,他又絕不會讓她死去,天祺真會如此狠心嗎?
凌芙接過蘇依遞來的帕子,又轉身坐好,背影孤傲,「你們先出去罷,我要休息一會。」
蘇依與我對視一眼,相視而笑,這確實需要時間來慢慢調整,但凌芙名震天下的才女盛名絕不是言過其實,她總會好的。
關好門轉身便見蘇依怔在原地,抬眸去看,白梅簇簇,暗香浮動,天祺長身玉立,一身的明黃晃眼得如正午太陽教人不敢直視,我莞爾輕笑,便見光影裡天祺的神色也放鬆釋然。
蘇依垂首行了個禮然後兀自退下,天祺伸出胳膊,我緩緩走向他,頓覺天地再無旁的事物,只覺那人的凝眸淺笑便是我存活於世的理由,是我永世不悔的追求。
我牽過天祺的手,餘光瞥見不遠處一眾內侍宮女都將頭埋得更低,其中不乏月霜之流,皇后還真是不放心。我笑著低聲道:「皇上就這麼心急想知道王貴人的消息?」
天祺風輕雲淡將我拉近幾步,這樣我與他的距離不過半步,他說話間能感受到呼吸暖暖吹到額頭,「和昌體溫已經漸漸恢復了,朕現在就要回宣政殿。」
我低低應了一聲,道:「那我送皇上去了宣政殿再回相思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