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將信收回衣內,卻是擺擺手,「家母還在世時就曾教導過在下,雖然自家香火不能斷,但和女人打交道有兩大忌,一忌絕世聰明冰冷無情的女人,二忌反覆無常卻又執著死心眼的女人。」他又打量我一番,「你兩條都佔了,我可惹不起。」
我聞言毫不在意,只輕輕笑道:「你出爾反爾。」
他眸中多是玩味,「反正我不是什麼君子,也沒有必要像允天祺為隱瞞自己的野心裝作翩翩君子。」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在我看來,皇上不過善於利用手中的棋子達到最大的目的,你不過狂傲不羈,不屑為君子之稱所累罷了。你們至少都忠於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從沒有彷徨過,雖算不得君子,也沒什麼好羞恥遺憾的。」
他聞言大笑,「姑娘一番見解倒讓在下開了眼界,有趣有趣,你比我想的要有趣那麼一丁點。」
他誇張伸出拇指與食指,比了個寸餘長的手勢,看了看,滿意點了點頭。
我依舊帶著笑意,「不知閣下此前是怎麼想林暖的呢?」頓了頓,又輕笑一聲,「莫不是被皇上迷昏了頭,為著皇上在所不惜的樣子?」
「難……」,他突然頓住,眸中精光一閃,帶了幾分寒意,冷冷道:「看來我是越來越不濟了,怎麼能忘了訓誡掉以輕心,多說多錯,尤其是對你。」
我收斂笑意,神色淡然,「你功夫登峰造極,神出鬼沒,對深宮諱莫如深之事都瞭如指掌,對皇上不敬卻也並不憎惡,再加之對我性情的瞭解……」我彷彿能看清他隱藏於黑布下的臉露出些許驚訝,不動聲色側過身,冷眼脾睨,「你的身份不言而喻。」
除了方纔的微微驚訝,他絲毫未現殺意,我笑意深了些,這樣就算不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我也找到答案了。
「最重要的是,你似乎還有些不為世人所知的事。譬如暗中與朝堂上某位大人,或是宮裡的某位我的舊識有來往。」
他聞此言雙眼徒地睜大,良久才笑道:「何出此言?」
我半倚在就近的一排書架上,神色冷淡,伸出一隻手。
他愣了愣,然後恍然大悟般拍了拍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到我手裡,有些忿忿,「想我也算閱人無數,做的生意遍佈各地,從來沒虧過,沒想到今日被一女人算計……那神棍還騙我今天是黃道吉日來著……」。
我滿意接過信,「上官公子自謙了,別人都是大把銀票從你手上買消息,你現在沒損失一分一厘,買了個這麼大的教訓,這絕對是你做過最划算的買賣,可見神棍的話也不是全不能信。」
他只被嗆得咳了兩聲,並不辯駁。
「神機子」上官塵,管理宛苑,唯一的愛好便是斂財,手中的細作無數,按你想買的消息劃價,雖然多是獅子大開口,但上至皇宮朝堂,下至荒野草莽,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小道消息。紫寒最初帶我出宮,也就是天祺要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宛苑中偷走了韓鵬身上的名單。
這樣的勢力雖行得極隱蔽,但若說以天祺的性子全然不放在心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並未多加打聽,但今日這黑衣人實在是太不尋常了,他所言所語幾乎全是最隱蔽的消息,我很難不聯想到「神機子」。但他似乎頗看不慣天祺的作風,這著實在我意料之外,他能活到如今,除了他自己的本事,最重要的是天祺肯放他一條生路。可天祺行事嚴謹,不可能任由自己不能掌控的棋子知悉這麼多重要的事,那他只能與天祺信任的人有關聯了。
「你從始至終都沒有要殺我的意思。作為「神機子」對我的事情瞭如指掌實在沒什麼疑點,可別的也罷了,對皇上的情意我雖從不隱瞞但至我方纔所說在所不惜的地步,知曉的人著實不多。而你明明不想被人認出,以你的能力,若我認出來了,殺了我便是,可你連一絲這樣的意識都沒有,可見早已有人同你說過不要殺我罷。再加之此前從韓鵬手中救我,你說受人之托,想必托你的是同一個人。這世上不想我死,清清楚楚明白我的心意的人……」。我略思忖,「皇上,映然,海公公,紫寒,元荷還有雲靖。」
他揭下遮面的黑布,面如冠玉,臉色略顯蒼白,看來不過雙十年歲,我微微驚訝,儘管他聲音很動聽又多含了戲謔意味,但竟是這樣年輕的男子嗎?不過那絲驚訝也很好被掩藏在我平靜的面色中,「前面的幾位,包括皇上,不想我死都只因我或許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元荷心思單純,且縱使清楚我的心意,我所做所為卻是大多不知道的。雲靖嘛,他應該僅僅只是不想我死。」
「允天祺沒有選擇你真是太可惜了。」他故作深沉歎了口氣,「不過你也很可惜,除了允天祺,我還真想不出這世間有誰能靈敏機警至此,不過,如果是允天祺在這兒,現在怕是已經掌控所有局面,只等著我落入他布下的棋陣苦苦掙扎,他總能在最短時間內定出獲益最大的法子。所以我才真正討厭他,耍心機手段得到的天下,只要還有人知曉,總有一天會被暴露出來,那他便是真正的眾叛親離,他總有一天會殺了我的罷。」他只搖頭微笑,很是不在意,又道:「所以若是允天祺都不要你,這世間怕是沒人敢要你了。」
我微微蹙眉,「你不怕嗎?一點也不怕死?」
「有什麼可怕的。」他又半合上眼,「生死有命,既然終有一天會死,過好今日便是。不敢死的都是在世上還有所眷戀,我的家族原就是死士,到我這兒算是沒落了,若說有什麼眷戀的話,我只想作為一名死士死去。」
「為了那一天的死而活著?」我釋然一笑,「真是不錯的想法。」
「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
上官塵莫名其妙開口,我微微一怔,他笑道:「你可是讓我損失了很大的一位主顧。我查過你,卻給不出那人滿意的答覆。從宛苑開門做生意來,未談成的統共不超過十樁,你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你是唯一明明人就在眼前活得好好的,卻完全沒有過去的人。」
我靜默不語,他等了片刻才又道:「生意談不好不做便是,我只是很好奇,除了允天祺,你活在世上彷彿再沒有其他目的,你究竟想的什麼?」
「世間很多事原本就解釋不出理由,不過,我對他的情意卻是有緣由的,已經好久好久了。依稀記得最開始我不過被父母所棄一心求死而已,他出現了,帶我離開,讓我活下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就再也無法離開他了。他還曾以心頭之血佑我平安,血水交融大抵如是罷。」我目光遠視,微微淺笑,「我再怎麼想,也不過是女子最平常的願望,有人愛,有人心疼,有人保護,有人說話……,他若是做不到,那我便只有去愛他,在他不顧一切時心疼他,在他有絲絲危險時保護他,努力找機會和他說話。」
他有些不能理解,只道:「你所經歷的事似乎太多。」
「不多!」我一口咬定,真的不多,千年來,和明宇和天祺在一起時才算是真正像作為一個人活著,那樣的時光,似乎少得扳著手指都數得過來。
「她快要醒了,在下先告辭。」
思緒被上官塵打斷,他指了指慕如嵐,然後躍至窗邊,一陣風似的離去。我漸漸握緊手上的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