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暗道不妙,周寶楹也快到臨盆的日子了,本就身子底虛,現在受了驚嚇,再在這冰水裡再呆下去,一屍兩命都極有可能。湖中不少人都急著搭救,但因跟著落水的奴才太多,一時間都很難靠到周寶楹身邊,卻不過是轉了這個心思的功夫,遠處飛來一道白影,足尖輕點湖面,眼明手快將周寶楹與凌芙一把從湖中提起,又運了輕功飛至這戲台邊。
清兒抓住我的手又用了兩分力,我仰首去看,姚曉筠正幫著元荷拉我們上去,一張慘白的臉脹得通紅。突然一隻大而粗壯的手覆上她的手,用力一提,我與清兒便被帶到了台上,方站穩就看見還身著寬大戲服的蘇依拖著裙裾神色慌張跑過來,隔了三四張桌子頓住腳步,輕喘著氣對我微微一笑,卻是很快神色僵硬別過臉去,我只當她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表現得與我親近,並不在意。
那道白影和寬厚的手都出自面前的男子——青風。他風儀翩翩退開幾步,抱拳謙和道:「事出緊急,為救娘娘,多有得罪。」
他原是不用多禮的,這是天祺予以四侍衛的特權,如今這般,在場的幾人卻都神色不改,坦然相對。凌芙倪了他一眼後側首看向身邊被縱摻扶的周寶楹,細長的眉擰在一起,聲音聽不出感情,「只怕還得煩請大人送周昭儀回絳雲殿。」
我急走兩步上前,周寶楹裹著宮女取來的披風瑟瑟發抖,咳了好幾口水出來,一隻手支腰一隻手緊緊捂著肚子,面色慘白,嘴唇都在哆嗦,緊咬著牙齒卻還是支撐不住,縱有兩名宮女在旁摻扶都險些一同摔倒在地,我一把拉住她,卻眼見著她厚重及踝的披風下緩緩滲出一縷鮮血。
她緊緊抓住我的手,瞪得極大的眼睛驚恐看著我,從緊咬的齒縫中吐出兩個字「孩子……」,然後便暈了過去。我斂眸側首,長橋斷了一截,雖已有禁軍趕到,湖中落水的人也漸被救起,可清音台幾乎完全被隔開了,再去找船怕是來不及了。望著青風道:「你先送她去絳雲殿。」
青風瞧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在台上的其他人,毫不猶豫接過周寶楹飛身離去。所幸她這胎有太醫專門負責,她離產期也不過十餘日了,絳雲殿應是早已備好了一切,若青風能快些,或許……能保住孩子。
「娘娘別擔心,很快就有船過來接我們過去,何況絳雲殿早備好了一切,一定會沒事的。」
梳錦一連說了兩遍寬慰顯得失魂落魄的凌芙,凌芙濕漉漉的頭髮貼在臉上,素日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此刻被湖水洗了個乾淨,然絲毫不見狼狽,孤高凜然的氣勢和驚鴻絕世的容貌,依舊明艷,與宮中任何女子都不同。
她抬首,曾一直覺著不可能出現在她眼中所以未多加注意的哀傷與落寞,此刻滿滿充盈於眼眶,她嗓音比平日嘶啞,哆嗦著似用盡氣力問我:「她會死的,對嗎?」
方才扶住周寶楹時已探過她的脈,虛浮無力,氣若游絲,怕是很難再醒過來,若太醫能催產保住孩子,已是萬幸。想起蘇依在若素閣對我提起周寶楹的胎和方才飛出的那支金釵,我目光很快轉到蘇依身上,她卻出神望著一邊垂著首的姚曉筠。我心中歎一口氣,對凌芙道:「你不是不懼的嗎?」
若她在乎周寶楹的生死,早在很早之前,她就該提點於她而非讓她飛揚跋扈,肆意拿腹中胎兒妄為。可她沒有,不論對誰,天祺、凌易、周寶楹,她永遠總留了一半心思,不冷不熱,不得罪不親近。
凌芙一雙眸中終於有絲光亮,看著我道:「世間有萬般死法,為何偏偏是這樣?」
我微露疑惑,她面露痛楚繼續道:「娘親就是這樣死的。」
凌易的妻子是一品誥命夫人,在府中怡然自得尊榮無比,凌芙說的自然不是她。天祺曾告訴我凌芙是庶女,不過因她比嫡女出色太多,凌易視若掌上明珠,這點少有人知而已。
很快有船過來,蘇依卻道要去台後更衣收整暫時不離去,姚曉筠與一眾宮人都依序乘船回去,我挑了張就近的桌子安然坐下,待人基本都走了,才笑著對凌芙道:「你似乎在等我?」
她站在不遠處,神色清冷,「你且先告訴我這橋為何會斷?」又道:「聽聞依貴人在這兒請了戲班,我只打算帶周昭儀出來走動而已。」
我淡然一笑,「這橋自是因年久失修而斷,不過斷在這個時辰,想教人不懷疑都不可能罷。」
那金釵迎面而來,鋒利迅猛,十足的力道足以讓本就做好手腳的橋因這麼多人同時踏上而斷裂,而金釵現在必是落入湖中了,好個毀屍滅跡一舉兩得的法子。當時在台上最引人注意的是蘇依,可除卻她早已與凌芙不睦,最多只扮過武旦,那金釵的力道精準絕非她能辦到,若非方才冷靜將這些看個仔細,恐怕還得中栽贓之計,想這心思的人真是妙哉,可她最終的目的究竟是陷害蘇依,殺了我,還是周寶楹肚子裡的胎,亦或凌芙。
「蘇依早對我心懷不滿,縱我百般容忍,她竟是更為放肆,做出這令人不恥的惡行來。」凌芙望著我身後高高的戲台,手上握得太過用力,青筋暴起。
我凝視凌芙,「她為何對你不滿?」
凌芙一怔,本緊握的拳頭漸漸放鬆,臉上生出一股愧疚之意。依慕如嵐所說,將蘇依全家滅口的人正是凌易,這算是不共戴天的仇,就算蘇依被皇上召進宮中安撫,可依她的性子,沒有出手殺了仇人之女都是極大的忍耐了,素日對她言語不敬已是退了一萬步。可令人不解的是,凌芙與凌易看來並不親近,又自視甚高,就算知道這其中緣由,沒道理對蘇依如此忍讓。
她目光示意梳錦退下,元荷與清兒亦識趣退至一角,凌芙走近桌邊,坐下後將披風攏了攏,低聲喃喃:「或許我真的是在等你來找我,不,我只是在等一個人將我解脫而已。」
我淺淡的笑意還掛在嘴邊,她偶然露出不合身份不合性子的行為也終於說得過去了,原本她就希望我能發現這諸多不對勁去找她,可惜,我並沒有心去理會旁人的心思,縱是如此,林夢挽,淑妃,顧影,乃至慕如嵐等,她們身上所發生的事,還是被我漸漸知曉。人活在世上只要與人接觸,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可待她們成為紅顏枯骨,終究只剩我記著她們的事獨存於世,再然後韶光飛逝,我會忘記她們的名字,忘記她們的故事,這樣沒意思的事我不想去做。
她緊緊拉著披風,垂著首看不清神色,「我是凌易庶女,生母在我出生那一刻便去世,我記不得她的模樣,不過聽府裡的老媽媽說我與娘親長得極為相似,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過往的日子,顯然不是很愉快,手指太過用力,緞面的披風很快皺在一起。
我只靜靜等待,最後有兩滴淚濺在她手上,她似乎被燙到慌忙鬆開手,抬頭看清我的神色,漸漸鎮定下來,咧嘴便是明艷的笑容,「我從來沒有回頭去看,回頭去想,那只會讓我痛不欲生。有些人是靠記憶活下去的,而我卻因為這些記憶,死了千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