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正趴在若素閣的榻上,有淡淡清洌的藥香,輕輕動了下,背後本在癒合的傷口有撕裂的疼痛,遂又趴下。殿內燃了銀炭,很暖和,側臉才發現窗邊立著一人,窗戶只開了一道窄縫,並不感覺有寒風貫進來。我將床邊的的中衣穿上,走上前。
「皇上這副模樣,若讓人看去怕是不妥。」天祺身穿一套內侍的衣服,我緩緩行至他身後停下。
「你在試探朕對你的耐性嗎?」他並不轉過頭,聲音透著寒涼。
「我只想確定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到什麼程度了而已。」我輕笑出聲。有什麼好處呢,被拋下的只會是我。
「朕不想她介入這宮闈之事。」他轉過頭,「朕只再說這一次,若你再將她牽扯進來,下次可不是這麼簡單就完了。」
「皇上想殺了我嗎?」我迎向他不帶感情的眸。
「落兒是個好女子。」天祺語氣放緩了些,帶了絲溫柔,「這兩年在宮中的明爭暗鬥中落兒也算吃了不少虧,她從未埋怨過,還是如入宮般淡然清遠。」
「若皇上能如維護她這般維護其他嬪妃,她們又怎會掀起這諸多的惡鬥,在皇上不曾庇佑的後/宮,豈是讓心善之人能活得淡然的地方。」我聲音也低沉了些,他真的就這麼喜歡她嗎?
「你怨恨朕?」
「林暖不敢。」我有些黯然。
「你最初能吸引朕的是那不假掩飾的言詞,似乎從未深思熟慮、瞻前顧後。」天祺又將頭瞥向窗外,我也順著目光望去,白雪皚皚,不想天晴了這麼兩天,這場雪卻因氣溫低竟似經久不化,與初下雪的那天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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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皇上在外面。」紫寒輕聲道。
早上開始便紛紛揚揚的下著雪,在窗邊盯了許久。他終於來了,因為猜中了他的心思卻沒有任何行動的我。
「小主,帶上這個暖爐吧」
正欲出門,紫寒又拿了個小手爐過來。
「不用了,不冷。」我推開門,撲面的寒氣,不過確實不冷。撐開傘隻身去相思宮門外。
天祺在門外站著,身著月牙白細花紋底錦衣,明黃色織錦鑲邊,外面是玄色貂皮披風。他身邊只有海公公撐著傘,我有些詫異。
「與朕去看看雪景吧。」他聲音難得的柔軟,說完轉身離去。
我不做聲,撐著傘跟在他身後。只到不遠處的玉品閣他便止了步,將傘交於海公公,接過我手中的傘,「跟朕來。」
我有些不解,跟著他穿過幾座假山後竟出現一條蜿蜒的山路。曾從這假山邊走過許多次,竟連心細如塵的我也從未發現過,看來天祺將這上山之路藏得極好。雪已有些厚了,還在下著,山路並不太好走,天祺伸出手自然的牽住我,好似這動作已做過千百遍。
「整座皇宮依山而建,卻只有這座山最高,也是整個管京最高的一座山,在山頂可俯瞰這宮中的一切,而在背面極目遠望,就是朕的大好山河。朕每來此處,便覺精神振奮,朕背負整個天下的命運,同時也主宰著所有臣民的命運。」天祺緩緩道來,身上是不可斂去的王者之氣。
「皇上為做一個明君,很累吧?」他的能力毋庸置疑,我從來都相信他。
天祺似有一怔卻不動聲色,只往前走。待至山頂,我呼吸有些急促,臉因為在外露得太久,有些僵硬的感覺。因著下雪,並不能看太遠,遠方感覺白茫茫的一片,細看之下,倒真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我收回目光,無論能看多遠,身邊有他便是我的天下,已足。將手搓了搓,再哈幾口氣,待覺得夠暖和時,我雙手小心貼在天祺臉上,神情專注,並不在意禮節。他與千年前一般,無異的容貌,無異的寒冷,無異的王者之霸氣,唯一的不同,便是連對著我時的溫柔,與他曾經的夙願,他一同摒棄了。他的臉很冰,不多會手便涼了,我本不是溫暖的人,若不是走了這麼久,手也應該是冰涼的,何談將這暖傳給別人,收回手又哈了口氣,天祺卻伸手握住我。
「朕不冷。」
「我知道皇上不冷,不過臉在外面被寒風吹得太久,都快僵掉了,皇上本就冷若冰霜,如此就更讓我覺得難以接近了。」我帶著絲笑意。他會溫柔地對皇后,對嬪妃,對臣子,對奴才,甚至處置別人時都帶著笑容,唯獨對我,他的寒冷刻在臉上,刻進我心裡。
「朕從未想過做什麼明君。」他轉過頭,突然覺得側影也那般落寞。
「皇上如今的所做所為,在天下人眼中,都是個明君。」
「那只是大多數人眼中罷了。朕的朝堂上有人意欲謀逆,可朕必須養虎為患。朕的後/宮多是孤寂的女子,她們甚至自相殘殺。朕的將士常年在外征戰,臨近除夕也不能歸家。朕的骨肉更是不能降生的居多。」
他的悲痛如此明顯,我有些不忍。「皇上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
「不是,這一切,朕本來可以阻止,卻袖手旁觀,甚至為了朕的大業,加以利用。」他本悲傷的臉突然恢復陰冷之色。
「皇上坐擁天下,還不夠嗎?」我忽地有些不明白。
「天下不是尚未一統嗎?」他的臉上帶了絲笑意,卻讓我覺得更寒冷。
「皇上想一統天下?如今雖三分天下,但各國實力不相上下。皇上應該重在讓百姓能安居樂業,而非再點起戰事。」天祺這兩年來雖未再御駕親征,但對戰事的積極也不得不讓人注意。
「天下若未統一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安居樂業,常年進貢朝拜的番王不少人都還存有狼子野心,越國就更不必說,時常在兩國邊境挑起事端,甚至私販人口,冰國雖目前按兵不動,可也在背後挑唆難民叛亂,待真正再發生戰亂時,便與三國鼎立前的百國紛爭無異,那這些年為了擴大疆土死去的將士何辜,受這些戰亂家破人亡的百姓何辜。更不談多數戰敗國只一昧送財寶、女子求和,那些身不由已卻要被迫犧牲的女子又何辜。」他閉上了眸。
「正因為已經犧牲了那麼多人,皇上才更應該讓現在還活著的人過得更好啊」見他神色有些痛苦,我忽然能明白一些。「天下合久必分,這是世間常態,皇上想去改變嗎?」
「哪怕一刻也好,朕要這天下再無戰亂。」他睜開眸,眼中堅定無比。
看來我一直都小瞧天祺的野心,我以為他只是不想受制於前朝,不想後/宮諸妃爭鬥而已。
「這是皇上的心願嗎?」
他似有一瞬的猶豫,「在朕決心做這帝王時這便是唯一的願望。」
「哪怕犧牲更多的人?」
「朕只希望她一人不捲入這些事中。」
他神色又溫柔了些,我眉頭輕皺,他到底是出於怎樣的判斷,多麼的信任我,才在我面前這般不隱藏他的感情。
「更多的事可不是皇上希望就行的……」
「朕只想看到結果」他打斷我「朕身邊能信任的人太少,所以即便是諸多疑點卻聰慧非凡的你,朕也要考慮收為已用,朕想看到你能做到的。」
「皇上是要我做到那日的言下之意。」他說我太引人注意,那便是要我在宮中沉靜下來。我勾起絲自嘲的笑意,僅僅是站在他身邊就這樣難,如何才能走進他的心呢。
「是你的話,應該很簡單。」
「我會永遠和皇上站在一起,不離不棄。」我的話有些沒頭沒腦,果然比起他心中有誰,我更在乎他能開心。
「即使朕身邊無任何人,只能孤寂一生,朕也要成為一統天下的霸王。」他還不曾知道我話中的含義,「你似乎很喜歡許下諾言,可曾想過有做不到那日?」
是啊,從出現在他面前,我便說著這樣的話。
「夜兒,我會一直握著你的手,你再也不用擔心冷了。」
「夜兒,我會一直對你好,無怨無悔。」
「夜兒,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生死相隨。」
「夜兒,……」
那個男子說過的話恍若隔世了,為何會記得這麼清楚,他不是什麼都沒做到嗎?如若不是他許下這麼多諾言,我何至今日。
「做不到也無礙,朕會記得有人這般對朕說過。」天祺見我失神,聲音緩和了些。
「我對皇上說過的話,字字銘記在心,決不敢忘。」
「朕並未要你表心志。」
「皇上相信我嗎?」
「朕從未懷疑過。」
寥寥數字,清清淺淺,盡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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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這宮中口無遮攔、橫衝直撞不也是最要不得的嗎?」我收回思緒答道。
「即便你知道,不也從未改過。」他將窗關上,「穿這麼少,若受了風寒可如何是好。你可是後悔了?」
「皇上忘了我說過,我所說的每句話都會銘記在心嗎?」
「你何須那般頂撞,硬要受這皮肉之苦嗎?」他還是有些怒氣。
「若非皇上怒極離去,我又怎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本以為你會知難而退,孰料竟倔強至此,一定要請得『非詔不得外出』這道旨才罷休。」
「我本倔強之人」我轉過身「何況不是皇上說只想看到結果嗎?」
他先我一步揭開被子,欲解開我中衣,我側過身。
「別動,這金創藥每日三次塗於傷口,五日後定可痊癒,日後也不會留疤。」
「等下讓紫寒幫忙上藥即可。」我不願讓他看到傷口,此時已經不痛了,好得這樣快,會讓他疑心。
他不再堅持,將藥放於床邊,「你先好生休養。」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