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榔正跟她通話,不久康進洗完澡進來,她挪到裡面給他讓開位子。他掀開被躺下,拿起自己的書接著看。直到一個小時後,她掛斷電話。他問:
「是誰?颻颻?」
「嗯。她和雷霆在印尼,剛去了一個小島。我從來沒聽過那個島的名字,名字很奇怪。」
「印尼那邊幾點啊,她怎麼還不睡覺?」
「她說她剛起床,過幾天她就回來了。」
「對了,外面的床單不收進來嗎?」
「晚上會有小偷嗎?」
「那倒沒有。」
「那就多晾一會兒,我明早再收。」她接著查看作業。
「你在幹什麼?」
「檢查我的報告,就要回去了,回去就得交。」
「什麼報告?」
「一份行銷提案。」
「是嗎?我看看。」
「那你幫我改改,我累了,先睡了。」她將筆記本電腦交給他,倒頭睡覺了。
「你的作業讓我幫你改,這樣子你怎麼畢業?!」康進給她檢查作業,嘴裡嘟囔道。
「那你就隨便看看,反正也沒什麼要改的。」她閉著眼睛說。
他沒說話,良久,盯著屏幕輕聲開口:「不錯!」
「真的?」她喜滋滋地跳起來。
「你沒睡啊?」
「你也覺得很好嗎?我也這麼覺得!」
「邏輯思維性很強。」康進躺下來,「難怪一吵架就像律師說辯護詞似的。」
「那是我口才好。你說這個交上去,我能得多少分?」
「你交上去就知道了。」
「如果我能多花一點時間在讀書上,也許我可以提前畢業。」
「你要提前畢業幹什麼?」
「我都二十八了,卻連本科還沒畢業,多丟人。」
「你又不是因為怕丟人才上學的,你是去學東西的。做事情要腳踏實地,不要總想著平步青雲。」
「我一邊腳踏實地,但努力去平步青雲,不是更好嗎?」
「你知道你的這種想法叫什麼嗎?你想走路,又想飛,所以你就開發出一套走路像飛似的凌波微步,一半走一半飛,結果最後你既不會走了,也沒辦法飛,也許到最後你還會撞到樹上。」
「我可不覺得,會凌波微步總比只會走強。」
「但你永遠達不到會飛的境界。」
「為什麼?我怎麼就不能飛了?」
「認為自己在腳踏實地的時候,其實你已經在飄了。有些念頭即使只是想想,想久了也會變成好高騖遠。」
「歪理!」檳榔翻過身去。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早晚要吃虧。」
「如果我相信你的話,我就只能一輩子在你後面給你當跟班。」
「如果你想超過我,首先就要學會接受別人不中聽的建議,然後看看這個建議對自己有沒有用。」
「我已經看過了,沒有。」檳榔不高興地道,「等著瞧吧,我一定會提前畢業給你看。」
「如果你能提前畢業,我就送你出國留學。」
「真的?」她翻過身,笑問。
「嗯。」他點頭。
「你不可以說話不算話!」
「不會。」他乾脆地答應。
檳榔抱住他嘻嘻地笑,接著又板起臉說:
「那你就準備好錢吧!」說完翻身去偷著樂,康進撲哧一笑。
盛夏時,烈日當頭。
聶賞冬已經提議了很久,說要帶康柔去遊樂場玩,康爵最後終於同意了,和康柔定好時間。康柔本來很高興,然而在去遊玩的當天一看到聶賞冬,臉立刻就像火山變冰山一樣地僵硬。
一整天她對任何一個項目都心不在焉,並且與康爵形影不離,根本不和聶賞冬來往。好不容易康爵接個電話,聶賞冬趁機想很賢妻良母地拉著康柔的手往前走,然而她卻掙開她的手說要找爸爸。
聶賞冬覺得帶這個孩子很累。她既不天真無邪,也不純潔可愛,她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而那眼神如果是一種憤恨,她還可以理解,因為小孩子也有先入為主的觀念,蘇檳榔照顧她那麼久,她念舊也很正常,她自信有辦法可以慢慢取代蘇檳榔。然而康柔眼中的並不是憤恨,而是一種她說不出的眼神,初時她對她的眼神祇有冷漠和世故,可現在又多了一種……一種……一種似乎是不屑一顧。
晚上在川菜館用餐,因為康爵說康柔喜歡吃辣。聶賞冬卻一點也不喜歡,她記得原來他也不愛,可現在他對吃辣似乎並不反感。
「我記得你以前不愛吃辣的,怎麼現在也開始喜歡吃辣的東西了?」聶賞冬納悶地問康爵。
康爵沒回答,這時康柔忽然在一旁開口:
「因為我媽喜歡吃辣的。」
霎時,聶賞冬和康爵全看著她,聶賞冬覺得這孩子臉上的微笑表情簡直就像個魔鬼。康柔又問:
「阿姨,你不喜歡吃辣的嗎?」
「呃……哦,阿姨不是不喜歡,是不能吃太辣的東西。你也不要總吃太辣的東西,小女孩總吃太辣的東西對生長發育很不好。」她最後又來一篇說教。
正在這時,康爵的手機響了,他告訴聶賞冬他要接個電話,便起身離開了。只剩下她和康柔兩個人,她看著康柔,不自在地笑笑,接著給她夾蔬菜,笑道:
「來,多吃點青菜!」
「阿姨,」康柔笑問,「和我單獨在一起你是不是會很難受?」
「怎麼會?!」聶賞冬乾笑著說。
「因為你並不喜歡我,你只是因為我爸爸,所以想討好我。」
「小柔,你怎麼……」聶賞冬不敢相信小孩子會說出這種話。
「阿姨,你是想和我爸爸結婚嗎?」康柔又問。
聶賞冬微怔,接著有些不自然地反問:「你不喜歡阿姨嗎?」
「我喜不喜歡並不要緊,但你覺得我爸爸喜歡你嗎?」她笑道,「我覺得,比起來,他更喜歡我媽媽。」
「你媽媽?」聶賞冬不願相信地說,「你媽媽不是……」
「我說的是我後來的媽媽。」康柔直截了當地道,「阿姨,你知道她是誰。相比起來,我爸爸更喜歡她,因為他在吃飯時給她夾菜的次數數不勝數,可對你,卻一次沒有。」
聶賞冬的嘴裡像吃了黃連似的苦,她看著這個孩子早熟的臉。她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卻有著敏銳的洞察力與老誠的思想。她覺得她這是在給自己忠告,也或者是一種嘲諷。這個孩子的身上有著蘇檳榔的影子,如同一個夢魘,緊緊地將她罩住。
康爵走回來,什麼話也沒說。聶賞冬看著他,她覺得他離她分外遠,她只是在自欺欺人,強顏歡笑。可是她沒辦法,她就是離不開,她就是下不了決心,她就是不想放手。
她甚至有點害怕那個孩子。兩人將康柔送回去後,康柔說要爸爸陪她,死纏著不讓康爵走,讓他給她講故事。他只好叫司機送聶賞冬回去,他則將她送到別墅門口。她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可又不知該說什麼。良久,已經走出院門了,她才開口:
「小柔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沒關係。」康爵道,他沒有其他說辭。
聶賞冬忽然覺得很失望,他居然沒有一句貼心的安慰,於是她的邏輯性便暴露出來:
「別再讓小柔和蘇檳榔見面了,她們是沒有關係的。她們沒有血緣關係,她沒有權利再見小柔。如果小柔再見她,一定會被她教壞。她教了小柔很多小孩子不該知道的東西,這樣下去會很危險,你不能再讓她們見面了。」
「我已經和她說過了。」他很反感這個話題。
「光說不行,你應該完全制止她!小柔不是她女兒,可她總擺出一副小柔是她生的面孔,這讓我很難接受!實在不行我去找她談!」
「好,我知道了。」康爵有氣無力,「很晚了,回去吧。」
聶賞冬看著他,覺得他的話是在噎她。她覺得很委屈,可又說不出來什麼,她怕她會說出一些無法挽回的話讓自己後悔。於是她輕歎一聲,轉身離開了。
康爵也歎口氣,他覺得現在很累,卻搞不清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他疲乏地轉身上樓,推開女兒的臥室。
康柔剛從窗前觀看完聶賞冬離開,此刻正對著鏡子梳頭。她的頭髮長長的,又黑又粗,一直蓋過後腰,忽然令康爵想起檳榔曾經的那一頭秀髮,他有點難過。
「你怎麼不洗澡?」他問女兒。
「太累了,不洗了。」康柔放下梳子,「聶阿姨走了嗎?」
「嗯。你刷牙了嗎?」
「刷過了。」
「那躺到床上去,我們開始講故事吧。」
康柔就躺到床上去。康爵坐在床邊,翻開放在床頭櫃上的書:
「講什麼故事?你看到哪兒了?」
「爸爸,你是不是要和聶阿姨結婚?」康柔突然問。
「你怎麼這麼問?」他抬頭看著她黑漆漆的眼睛。
「聶阿姨很想和你結婚,她總問我喜不喜歡她,還經常來看我、送我玩具,她想給我當新媽媽。」
「那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
「為什麼?因為媽媽嗎?」
「不是,是因為聶阿姨並不是真心地喜歡我,她永遠不會像媽媽一樣把我視如己出。」
「視如己出?誰教給你的成語?」康爵笑了。
「爸爸,你還是愛媽媽的吧?」
「小柔,那是大人的事。」康爵不願跟一個孩子討論這個,「而且爸爸知道媽媽是很疼你,可是她……」
「如果你不喜歡聶阿姨,可最後還是和她結婚的話,那她一定會很生氣,然後像電視裡的繼母一樣虐待我。」
「不會有那種事的。你不要總想這些,快睡覺!」
「我希望你能和媽媽結婚,但如果不能,我也希望媽媽能經常來看我。」康柔一副正經的談判樣子。
「小柔,媽媽有自己的事!」
「可她是我媽媽啊!」
「好了,別再說了,快睡吧!」康爵不耐煩地伸手讓孩子躺下,給她蓋好被子,哄道,「聽話,乖,快睡吧!」
康柔沒再說話,乖乖地睡覺。
但她的話卻已在康爵心中種下一把雜草,蘇檳榔對他來說,本身就像一把雜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