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嫣先是一喜,繼而又似想起了什麼,看了衣凰一眼道:「你不是找王爺有要事相商嗎?快些去吧,可別耽誤了王爺用晚飯的時間。」
衣凰不由得狠狠瞪了她一眼,聽蘇瀠汐在一旁感慨道:「當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過些日子,只怕四嫂連門都不讓咱進了。」
對於她的揶揄,紅嫣全然不當一回事,撇撇嘴道:「你還不是一樣?只是,我瞧著這肚子……」
「啊——」
衣凰起身離去,對於身後兩人的吵鬧聲與嬉笑聲置之一笑,無奈地搖了搖頭,隨白芙一道直奔著院外去了。
剛剛到了門外便見到蘇夜洵從外面大步走來,甫一見到衣凰,他的腳步放慢了兩步,似是在思索什麼,見衣凰停下腳步等他,這才又快步走到衣凰面前。
「書房談?」
「嗯。」衣凰輕輕點了點頭。
一路上,蘇夜洵盡量放慢腳步,沒有絲毫焦急之意,他略慢了衣凰一步,在斜後方看衣凰,已不見她離開時的清瘦,身形有些臃腫,腳步緩慢。
不過數月不見,而今竟有些陌生了。
偶爾,衣凰側身,與他四目相對,雖不言語,雖只是清淡一笑,蘇夜洵卻覺心中一悸,這樣的清和笑容,他已多時不見。
囑咐下人上好了清茶,便命他們門外候著,蘇夜洵這才看向對面安坐的衣凰,淡淡一笑,說道:「好久不見。」
衣凰明白了他話中之意,也不反駁,點點頭道:「確實好久了。」頓了頓又道:「謝謝。」
「呵呵……」蘇夜洵不由搖搖頭,「從你回京那晚,本就想與你見一面,細細說一說,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一來二去就拖到了現在,卻又碰上了這麼多事情。」
說到這裡,他的臉色已經沉了下去。
衣凰明白他的心思,眉間浮上一抹愁緒,道:「此事是我的責任,我會找機會跟軒兒說明。」
「此事與你無關。」蘇夜洵斷然否定衣凰所言,想了想道:「衣凰,我知道你耳目眾多,分佈各處,我想請你用最快的速度幫我確認一件事。」
見他一臉正色,衣凰點點頭道:「你儘管說。」
蘇夜洵道:「是關於波洛大軍之事。」
衣凰一怔,微微凝眉,問道:「何以突然提及波洛大軍?」
蘇夜洵跟著蹙眉道:「莫不是波洛大軍當真有動靜?」
衣凰想了想,點頭道:「波洛十萬大軍已動,向著中原而來。如果我沒有料錯,這十萬大軍定與洛王妃有密切關聯。」
聞言,蘇夜洵陷入沉默,垂首靜思許久,再抬頭時已是滿臉肅然神色,捏緊杯盞道:「我記得二哥曾經與我說過,當初母妃堅持要他娶二嫂,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若有朝一日我朝有難,而軍隊來不及調遣,二嫂可為我們的援兵。」他說著抬頭看了衣凰一眼,見衣凰面露疑惑,便又道:「二嫂是波洛王最疼愛的女兒,她嫁入我朝時,波洛王為了表明二嫂地位之高,曾給了二嫂一枚軍符,這枚軍符與尋常將軍的兵符不同,它可遣波洛十萬大軍,且一眾將領不得有任何異議。若波洛真的有十萬大軍已經在進往中原的路上,想來必是二嫂動用了這枚軍符。」
然,想了想,又覺事情說不通,「可是,二嫂要調遣這十萬大軍作甚?」
「呵!」衣凰頓然輕笑一聲,垂首斂眉道:「自然是攻入中原。」
蘇夜洵神色驀地一凜,似是想起了什麼,與衣凰相視一眼,衝門外喊道:「曹溪。」
「王爺。」
「攜本王令牌,立刻派人前往洛王府,搜查洛王妃遺物,將府中所有可疑令牌與軍符全都找出來,一個都不許落下,越快越好!」說話間,他已經伸手解下腰間的令牌丟給曹溪,末了有低聲補了一句:「翻找之時小心些,莫要損壞了洛王妃遺物。」
「是!」曹溪一見二人臉色便知此事的重要性,片刻不敢耽擱,轉身匆匆離去。
衣凰看了看他的背影,神色越發凝重,再次問道:「何人想你提起了波洛大軍?你怎會突然想起他們?」
蘇夜洵沉吟片刻,緩緩道:「是我的老師,裴裘魯。」
衣凰不由深吸一口氣,似乎這個回答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二人便是這般面對面坐著,若有所思,不再多言。
裴裘魯,從這個人出現到現在,已經有太多的事情,看似與他無關,卻是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是裴裘魯,又不是裴裘魯。他的性子他的人還是多年前的他,可是他的品味、他的喜好……卻又與多年前截然不同。
最重要的是,而今他的想法與作風,也與多年前不同。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曹溪終於匆匆而回,帶回了一隻包袱,打開攤在桌案上,蘇夜洵與衣凰一一看來,卻沒有一隻像是軍符,甚至,這些都不是波洛之物,而是天朝的令牌。
蘇夜洵揮手遣退曹溪,神色凝重對衣凰道:「二嫂的身上早已搜查過,除了些許銀兩,根本沒有其他之物。」
衣凰會意,點頭道:「如此一來,兇手之心便昭然若揭,他定是之前便知曉了軍符一事,所以他殺洛王妃的目的便是在於她身上的那枚軍符,在於那十萬波洛大軍。」
蘇夜洵不言,無聲默認。
衣凰又道:「可是,這麼龐大的軍隊,只憑區區一枚小小的軍符便可調遣,且其他所有人皆不可阻攔干涉,未免有些太過荒唐。難道波洛王就不擔心,這枚軍符會落入他人之手?」
蘇夜洵濃眉一擰,道:「你的意思是,真正能調動、號令這十萬大軍的,除了這枚軍符,還有其他東西?」
衣凰沉沉一歎道:「這個我尚且不知,只是猜測。」
蘇夜洵不再多言,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靜立許久。衣凰幾度欲開口,卻在目光觸及他英挺的背影時,又驟然收聲。
也許的兄弟血脈難斷,蘇氏兄弟除了同樣都怕苦以外,也同樣喜歡獨自沉思,待到他們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與你說。
所以,衣凰就靜靜等著,直到面前杯盞裡的茶水飲盡,他終於緩緩回過身來。
「依你之見,波洛大軍最快多久能趕到?」
衣凰略一沉吟,道:「洛王妃似乎有意讓他們放慢腳程,並未急著趕路,按著他們現在這個速度,大概還需兩個月。」
「兩個月……」蘇夜洵隨意把玩著手上的扳指,思索半晌,道:「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衣凰欲起身,卻被他走上前來抬手制止,「你說。」
「二嫂的死,我心中已經大概有了底,只是尚且不能確定,眼下看來,波洛大軍不到,這枚軍符不出,就很難找到加害二嫂的兇手。給我一個月時間處理朝中手頭上的事情,一個月後我要離京。」
衣凰一驚,問道:「你要去哪?」
「迎接波洛大軍。」
「你……」這一下衣凰顧不得他阻止,豁然起身,雋眉緊蹙,道:「你想做什麼?」
不同於她的緊張,蘇夜洵卻不急不忙,安撫她坐下,淡淡一笑道:「孕婦不宜急躁,你現在身份特別,收一收你這毛躁的性子,不要動不動就發脾氣,就激動。」
而後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這才沉了沉臉色,徐徐道:「我想過了,不管這一次波洛大軍為何而來,二嫂在天朝喪命已是事實,即便他們本無心為難我們,因為二嫂一事,也勢必會發難天朝。與其坐等他們到來,倒不如我們自己迎上去,提前將這裡的事情與他們說個明白。二嫂乃是二哥明媒正娶的洛王妃,二哥與我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與我最親,所以現在放眼整個朝中,除了我,沒有更好更合適的人選。」
衣凰凝眉道:「可是,皇上臨行前曾有交代,他不在時,由你監國,代理朝政。」
「正因是由我代理朝政,我才更加要去。皇上不在朝中,監國大臣便是首要,若是我藏頭縮尾,不敢上前面對,豈不是讓人恥笑?」話雖如此,可衣凰面上的擔憂之色卻並未減少分毫,蘇夜洵見了心中竟有些欣喜,歎道:「再說,現在你已經回京,朝中還有十三弟和紹駙馬,我很放心。」
衣凰神色依舊沒有絲毫放鬆,道:「你可知這一次領兵前來的是何人?」
「何人?」
「洛王妃的兄長,波洛族未來的王,查塔王子。洛王妃是他的親妹妹,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他不聽你勸,你性命危矣。」
「查塔……」蘇夜洵想了想,輕笑道:「我與他曾有數面之緣,雖是個冷漢,卻是個講道理之人。」
「可是……」
他抬手擺了擺,笑道:「別想那麼多,相信我。」
雖是笑言,衣凰卻看得出他心意已決。她勸不了他,一如當初她決心去北方時,他勸不了她。所以,即便很擔心對方,可是在所有人都極力相勸之時,他們卻很少開口阻攔對方。
「好,我信你。」良久,她終於鬆口,太息一聲,抬眸定定地看著蘇夜洵,沉聲道:「所以你要答應我,定要平安歸來,為了天朝、為了紅嫣、為了你們剛剛出生的女兒。」
「也為了你。」蘇夜洵冷不防地接過話。
衣凰只微微一怔,便垂首別開了目光,淡笑道:「我是一朝之後,你為了我便等於為了天朝,為了所有的無辜百姓。」
蘇夜洵無意與她爭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側影,目光似水,柔情許許,良久,他輕歎一聲,「替我照顧好紅嫣母子……也,照顧好自己。」
……
「洵王要去迎波洛大軍?」
杜遠初聞,不由驚了一驚,「他隻身一人前去,豈不是送死?」
衣凰瞥了他一眼,道:「自然不可能是隻身一人。」
杜遠警覺性地擰擰眉,道:「你別想打什麼主意,你若想前去,我是斷然不會同意,而且會即刻傳書於皇上。」
「你……」衣凰沒料到他會說出這話,一時氣結,把手中的杯盞向他擲去,卻被他一把接住,又穩穩放到桌上。
「查塔王子是何人你又不是不知,此人心狠手辣,鐵面無情,與那阿史那琅峫並無兩樣。」他說著搖搖頭,歎道:「唉,都是草原上長大的粗魯男兒,不動憐香惜玉,若是傷了你,我怎麼向皇上交待?」
頓了頓,又道:「不過,那阿史那琅峫倒是有幾分中原男兒的性情。」
衣凰白了他一眼,淡淡道:「琅峫與中原人交手無數,常在中原安住,對中原的口音、禮節早已瞭解透徹,加上他長相少了一份異族的凶悍,多了分瀟灑,他若是穿上一身中原人的衣著,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幾乎沒人能猜得到他是突厥人。」
杜遠點點頭,道:「那就是了。可是這查塔不是琅峫,他可沒有琅峫那麼好的性子,你此番若是去了,他不見得會手下留情。」
「那洵王呢?」
「這……」杜遠想了想道:「洵王乃是洛王的兄弟,念在洛王與洛王妃的份上,查塔應該不會輕易傷他,你放心便是。」
對於他這站不穩腳跟的說辭,衣凰倒也不點破不追究,鳳眉微凝,道:「記得先帝也曾說過,在眾皇子中,便是洵王的脾性與他最像。」
杜遠淡笑道:「最像的並非是最好的。」
衣凰聞言,瞥了他一眼,歎道:「看來是我太高估了自己,我原以為即便皇上不在,這諸多事情我也可以一手解決,可是……」
「別想那麼多了,你並非真正是他們口中的神靈。」杜遠起身走到窗前,向外面看了看,面色微沉,「便是皇上、洵王,也不可能獨身一人解決所有的事情,你看看皇上身邊,冉嶸、十二將、紹元楊,還有那久居北方的夏長空,以及京中的紹駙馬、冷駙馬,哪一個是他缺少的了的?洵王身邊有曹溪,有龍武十八衛,有裴裘魯,澤王手中如今也有神武衛與驍騎衛在握,便是當年洛王與渙王在時,身邊又何曾少的了精兵良將、軍師謀臣?別想著獨自一人把所有事情都攬在身上,一個人解決,那不可能。」
衣凰杯盞放在嘴邊,卻沒有動,靜靜地聽完他這一番長篇大論,而後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師兄啊師兄,你不去做那講經的大師,卻整日跟在我身邊,看著我這個孕婦,實在是屈才。」
「你……」聞言,杜遠回身瞪了她一眼,看她笑得得意,便轉過身去不搭理她。
「如意糕來啦。」只聽得門外白芙一聲喊,片刻之後那道白色身影便飄進了房間,把香噴噴的糕點放到衣凰面前,看向杜遠問道:「方纔你們在說什麼?我好像聽到什麼法師?難道,杜老是個和尚?」
「噗嗤……」衣凰剛剛咬緊嘴裡的糕點悉數吐了出來,繼而拍案哈哈大笑開來,前俯後仰。
白芙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杜遠則是滿臉扭曲的神情,惡狠狠地瞪著這主僕二人,恨不能上前將她二人捏碎了,從這窗口扔下去。
白芙倒了杯茶水送到衣凰面前,笑問道:「小姐你笑什麼?」
衣凰放下手中的糕點,喝了幾口水,這才連連搖頭看向杜遠道:「師兄,你索性趕緊隨便找個女人成婚罷了,免得今後再被人誤會,今日道你是和尚,明日道你是道長,時間久了,你可就百口莫辯了。」
白芙這才回過神來,訕訕地看了杜遠一眼,連忙上前給杜遠捶捶肩部,道:「原來杜老不是和尚啊,只是……只是杜老年紀老大不小了,為何不成家?您若是早早成了家,估計您女兒都跟我一樣大了。」
她越勸,杜遠的臉色就越難看,回身冷眼看著早已笑得伏在桌案上的衣凰,恨得牙癢癢,卻又不能把她怎麼樣。
就這麼定定地看了衣凰半晌,他突然挑眉一笑,目光再度移向窗外,眼底有一絲悵然劃過,繼而笑道:「天色不早了,該回宮了。」
甫一聽到「回宮」二字,衣凰與白芙的臉色齊刷刷暗了下去,二人相視一眼,白芙笑嘻嘻道:「杜老,要不咱們再待一會兒?這幾日晚上街上都有花燈的,咱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杜遠不應聲,只是冷著一張臉看著窗外,突然他「咦」了一聲,下意識回身看了衣凰一眼。衣凰想也沒想,便起身走到窗前,順著杜遠的目光看去,只定定看了兩眼,她便即刻轉身,匆匆下了樓去。杜遠和白芙不敢耽擱,跟著奔下樓。
剛剛到了樓下,就看到衣凰正怔怔地站在街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神色黯然。
杜遠輕歎一聲,走上前來輕聲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更何況,他還是你娘親的前輩。」
「所以我才更加想不明白,他究竟為何要這麼做?」衣凰說著抬頭看了杜遠一眼,鳳眉擰起,「他是我師父,也是玄凜師父,更曾是鳳衣宮玄座座主,他一手慈悲醫術救人無數,一生淡泊名利,不為功名不為錢財,卻是究竟為何,他偏偏容不下那麼好的人?」
杜遠驀地一怔,四下裡瞥了一眼,拉著衣凰快步走到河邊一個無人的角落,低聲問道:「你方才說什麼?玄清師叔他……他容不下何人?」
衣凰的臉色越發沉斂、凝重,越是如此,杜遠便越覺她有事藏在心裡,「這段時日,從不聽你提及玄清師叔,也不再似往日那般,終日往著大悲寺跑。那日師叔進宮,離去之後便沒了音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衣凰以手扶額,靜靜看著河中的流水,過了半晌方才開口問杜遠:「師兄認為,洛王此人如何?」
杜遠愣了一愣,想來一會兒,道:「將帥之才,國之棟樑,出有退兵之能,入有治國之才。怎奈天妒英才,讓我朝折損了一名良將……」
驀地,杜遠一驚,收聲,側身看著衣凰,滿臉怔愕。「你方纔所說,師叔容不下之人,莫不是……」
衣凰無聲默認,復又搖頭道:「我只怕這其中還有很多我沒有查明的真相,還有很多沒有解開的誤會。我不相信,以師父的為人,會無緣無故去傷害一個像洛王這麼好的人。」
杜遠遲疑了一下,問道:「此事……你可曾與皇上說過?」
衣凰搖頭道:「賢妃娘娘過世之後,玄凜就一直跟隨著師父,由師父暗中授業,師父於他亦師亦父,而洛王則是他的親兄弟。最重要的是,如果我現在告訴了他,必會擾亂他的心,而且現在我還沒有查明其中的原因。師父不願說,可我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不問,因為我發現,他曾與我說過的事情,有很多不對,越來越不對,越來越……越錯得離譜,我甚至開始懷疑,他當初所說的那個紫微帝星一分為二隕落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紫微帝星?」杜遠不由疑惑出聲,似是聽到了什麼讓他好奇的事情,「你說的,可是十五年前的那一場落星?」
衣凰微怔,問道:「你也知道此事?」
杜遠點點頭,道:「曾經聽師父與師叔聊起過,只是沒有聽得很清楚。我記得,當年師父還按著當時的落星畫了一張圖。」
衣凰問道:「什麼圖?」
杜遠想了想,道:「分落圖。」
「分落圖……」衣凰沉吟良久,突然轉身,正色對杜遠道:「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杜遠幾乎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麼,皺眉道:「那張圖乃是十幾年所作,有沒有保存到今日,尚未可知。就算留了下來,師父他老人家年歲已高,這些年都要別人照顧著才行,又如何記得起、找得出這張圖?」
「可是我一定要找到它,一日找不到,我這心就一日不安寧。」她隱約覺得,這事情不似她一直以來所認為、所知曉的那般,這其中定有隱情。
而只有找到這個真相,她才能找到蘇夜洛之死的真正原因,才能對蘇夜涵、對蘇夜洵以及毓後,有一個交待。
也對蘇夜洛,那個曾被稱為天朝第一奇男子的男人,那個曾對蘇夜洵說過「一見清顏誤終身」的男人,那個曾為她拋下新婚之妻、洞房花燭夜的男人,有一個交待。
儘管這些她之前並不知曉,儘管這些都是聽別人向她說來,可是她卻不能不信。幼時,那個總是出現在冰凰山莊附近,狩獵而不傷獵,每次返回時都將所獵之物放回的男人,正是蘇夜洛,再無二人。
見她神色這般堅定決絕,杜遠心知自己多說無益,便只能點點頭,道:「好,我就為你走一趟南疆。但是,你要答應我,在我去南疆的這段時間哪也不能去,尤其是不能隨洵王前去迎接波洛大軍,你若去了,我便將那圖毀了。」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說笑之意,看似淡然,實則肅然。
衣凰瞭解他,他向來說到做到,斷不會為了衣凰或者蘇夜涵的身份而有所顧忌。他若是懂得顧忌,當年就不會放著睿晟帝欽封的太醫令不做,跑到蘇夜渙的軍中做一名隨軍軍醫。
「好,我答應你。」頓了頓,她又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啟程?」
杜遠換出一副悠閒的神情,順著河邊緩緩走著,道:「不急,待洵王殿下前去迎接波洛大軍,我便動身趕往南疆去見師父。」
「你……」衣凰臉色陡然一變,跟在他身後,「可是我等不了那麼久。若是再等一個月你再動身,一來一回,加上在南疆耽擱的日子,至少要一個多月,到那時候……」
「唉!」杜遠忍不住歎了口氣,連連無奈搖頭,「你現在不僅是記性差了,就連這覺察力也大不如前,我這一走,還真是不放心你。」說罷,他朝衣凰笑了笑道:「放心吧,不會等一個月那麼久,但是你好歹給我些時日,讓我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完了。我不是洵王,不用監國,也不用代理朝政,沒那麼多的事情要交待要解決,但是我怎麼著也是皇后娘娘您的大夫,我這一走少則一月,多則兩月,這麼長時間我不在,不把接下來的事情全都交待好,怎麼放心?」
衣凰瞥了他一眼,故作不悅,道:「你這個老頭,年齡越來越大,心眼兒卻越來越多。我自己就是醫者,你還怕我虧待了自己不成?」
杜遠搖頭道:「不好說啊,醫者難自醫,把你交給你自己,我可不放心。」
白芙適時湊上前來插話道:「杜老,你可以把小姐交給我呀。」
杜遠白了她一眼,道:「交給你?小老兒我更不放心!」
「你……你這個小老頭!」白芙氣結,卻又不敢動杜遠分毫,忍不住咒罵道:「你這小老頭活該沒人願意嫁給你,長著一張善人臉,卻又帶著一張閻王嘴,又狠又毒!」
杜遠才不在乎,走在最前面,哈哈大笑。
衣凰走在最後,看著二人的背影,心中沒由來的一陣安寧,她勾起嘴角淡淡笑了笑,兀自輕聲道:「最重要的是,偏偏生得一顆菩薩心。」
五更過後,天色即明。
靜靜坐在院裡,只覺涼風陣陣,吹在身上冷颼颼,偏偏她生得一身的懶骨頭,掙扎了好幾次,就是不願起身回屋拿一件衣裳,就這麼抱緊雙臂坐在石凳上,抬眼看向漆黑夜空。
越是沉寂的夜,她的心就越發不能寧靜,耳邊呼嘯而過的萬馬奔騰,狂嘯廝殺,她恨不能轉瞬間飛到蘇夜涵身邊,那怕是安靜地站在他身後什麼也不做,只是看他揮軍上陣也好,至少,她能清楚地知道他是否安好。
然,這畢竟只是衝動的想法,待冷靜下來,她還是要做群臣面前那個高深幽、沉著冷靜的皇后娘娘。
「小姐,你怎麼不多睡會兒?」身後傳來輕輕的喊聲。
衣凰回身一看,只見青芒自己批了件外衣,懷裡還抱著一見披風,不由分說便走上前來給她披上,握住衣凰的手道:「瞧這手都是冷的,天冷了,小姐可要注意身體。」
頓了頓,又道:「小姐是不是有心事?天還這麼早,怎麼就起身了?」
衣凰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淡淡一笑道:「做了個噩夢,睡不著了,便出來走走。你怎麼也起身了?」
青芒歎道:「我這是習慣了,都是惠林剛出生那會兒給鬧的,反正也睡不著,就想著來看看你這邊的火燭別熄了,我怕白芙那丫頭粗心。」
聞言,衣凰忍不住輕笑一聲,道:「這段日子辛苦你了,要在山莊和宮裡兩邊跑,其實你不用過來看著我,我能照顧好自己。」
「我沒事。」青芒連連搖頭,「再說倒也不累,你說這宮裡宮外現在還有幾人能像我這樣,想出宮就出宮,想進宮就進宮的?」
衣凰一笑以應,抬頭看了看四方,最終目光停留在南方。青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道:「杜老和洵王殿下都已經在路上了,小姐現在就不要想那麼多,安心等他們回來便是。」
她說著拉著衣凰的手,向她靠近了些,柔聲道:「我知道小姐心裡在想什麼,也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是現在不管你怎麼擔心,都幫不上他們半分,卻反倒會累了自己的身體。」她的手掌覆上衣凰的肚子,微微一笑,「你看,這裡的小生命正在一點一點長大,所以你現在不僅僅是你自己,你還是一個母親,一個妻子,更是我天朝的一國皇后。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我們未來的皇子,只有這樣,皇上才會安心,杜老才會安心,天朝上下群臣百姓才會安心,這也是你能為他們做的頭等大事。」
衣凰怔怔地聽著,心中明知青芒所言在理,然,她卻做不到不聞不問。
「人非草木,何以能不管不問,毫不關心?」
青芒笑了笑道:「何時說過讓小姐你毫不關心?關心自然是要關心,眼下洵王離京,京中諸事落在澤王殿下一人身上,我敢保證,不出三日,他便會帶上奏章尋上門來,讓你幫忙出主意。」
聞言,衣凰頓然一笑,點頭道:「也不能小看了如今的十三,三日他還是撐得過去,只是這一個月的時間……似乎有些長。」
青芒連連點頭道:「我的意思是,小姐現在要注意休息,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肚子裡的小傢伙。畢竟,皇上、洵王殿下和杜老那邊,我們都只能靜候佳音,至於先生和洛王妃之事……」
她頓了頓,見衣凰收起了笑臉,便輕輕拍拍她的手,道:「洛王妃那邊怕是要等洵王歸來,所以這段日子你暫且就不要想了,而先生那邊……」
衣凰點點頭道:「我明白,我現在倒是不擔心先生,這個人既然特意給我傳了信兒,告知我先生一切安好,為的就是要我放心,我也更加確定,這個人就在我身邊,離我很近,而且是你我熟識之人。」
青芒擰擰眉道:「小姐向來擅長識人字畫,可否從那筆跡之中看出此人身份?」
「呵!」衣凰輕笑一聲,搖頭道:「這人既是知道先生、知道樓陌均,甚至知道他們過去的事情,又怎會自己親筆修書?可越是如此,就越證明這人與我們關聯甚深。眼下,他沒有放回先生之意,只是要我們安心等著,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安心等著好了。」
青芒一愣,道:「不找了?」
「找,要找。」衣凰嘴角笑容冷冽,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微光,「但是不是找先生,而是找那個把先生藏起來的人。」
青芒問道:「怎麼找?」
衣凰挑眉道:「是誰來送的信,就找誰。」
青芒不明,低下頭去想了半晌,卻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突然只聽衣凰輕輕「呀」了一聲,青芒神經一緊,連忙問道:「怎麼啦?」
再看衣凰臉色,卻無任何不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笑了笑道:「這小傢伙剛剛動了。倒是奇了,怎麼會這個時候動起來?」
青芒笑道:「你莫不是沒看出來這是在跟你抗議?這麼早,你不讓人家好好休息,竟然跑到院子裡來吹冷風,孩子心疼你啊,催你回屋休息呢。」
衣凰無奈地搖搖頭,跟她一起起身道:「自從你做了娘親之後,就變得比青鸞還要婆婆媽媽,一點小事都能編出天大的理由來。」
話雖如此,那滿臉的笑容卻讓青芒放心了許多,連連點頭,一邊把她往屋里拉一邊道:「是……我婆婆媽媽,我們都婆婆媽媽,我倒是想看看,等你做了娘親之後,能好到哪裡去。」
說話間,兩人一搖一晃走回殿內,青芒一直守在衣凰床邊,看著她安然入睡了,這才躡手躡腳地離開。
輕輕關上門,走到院子裡方才落座的地方坐下,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北方,青芒眼底劃過一道憂色,垂首小聲道:「人吶,總是在勸別人的時候最理智,到了自己就沒了頭緒。」
沉默片刻,她方才再次輕聲念叨:「夫君,我和惠林一切安好,你與皇上,與所有的天朝將士,定要平安歸來!」
北方的五更天,伸手不見五指,清風拂面,帶著冷颼的清寒。
馮酉毫無症狀地打了個噴嚏,一旁的將士紛紛笑開,方亥走過來用胳膊肘抵了他兩下,揶揄道:「莫不是嫂子又在想你了?」
馮酉憨憨一笑,揉了揉鼻子道:「哪裡?不過是吹了風,有些不舒服。」
話音剛落,一眾人便哈哈笑開。
「好了好了……」馮酉擺擺手,抬頭看了看天色,正色道:「兄弟們,都打起精神來,看這時候,冉將軍的信號差不多快來了。」
「是!」此言一出,方纔還嬉笑一片的軍隊立刻齊齊肅然正色,雙目緊盯著前方。
不出一刻鐘時間,前方果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所有人面上一喜,可是再仔細一聽,又覺情況不對。方亥看了馮酉一眼,皺起濃眉道:「聽這馬蹄聲,該是所有人都回來了。」
「怎會?」馮酉也是滿臉疑惑,看向眾人。
帥帳內,蘇夜涵負手而立,手中緊緊捏著一張畫滿標記的地圖,面色凝重,其與一眾人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等著他發話。
今夜的事情實在太過詭異,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個月裡,九陵王與琅峫皆是按兵不動,安靜得出奇,似是鐵了心要裝聾作啞,不吭不響。是以,銀甲軍決定今夜夜探立谷關,試探一下九陵王,卻是不想先後去了三個斥候,皆道城中無兵,冉嶸不信,便親自前往探查,結果得到的結果竟是一致,立谷關內無兵!
「這不可能!」未等蘇夜涵出聲,方亥最先忍不住,叫出聲來,「九陵朝三十萬大軍,明明好好的待在立谷關內,怎麼可能轉眼之間便消失無蹤?只怕,這是一個計!」
眾人瞥了他一眼,不應聲,卻心中各有所思。
蘇夜涵回身,沉斂眸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掃過,而後將手中的圖紙丟在案上。「圖上所標注之處,之前皆有九陵朝軍隊駐守,可是就在這兩日,所有人齊齊撤離,冉嶸說的沒錯,眼下立谷關內,已是空城。」
「這……」聽得此言,方亥是不信也得信了。
「三十萬人馬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無蹤,若是傳了出去,著實讓人覺得可笑。」冉嶸看了眾人一眼,道出他們心中所想,話鋒一轉,又道:「可是,若是你們還記得一個人,就會覺得這事一點都不可笑。」
「誰?」
冉嶸看了蘇夜涵一眼,二人心中所想似乎是一人,只見冉嶸向蘇夜涵點點頭,道:「賀璉。」
何子一行人頓然醒悟般,相視一眼,點頭道:「是了,賀璉此人陰險狡詐,擅用五行之術,布下那害人的黑雲陣,兄弟們以前就吃過他的虧。若是這一次他還是用佈陣的方法,將那些九陵朝的軍隊轉移走,也不無可能。」
提及黑雲陣,在場無論是否見過,心中皆明。
蘇夜涵看了看言午,見他眉峰蹙起,若有所思,便道:「言午,有何想法,儘管說來。」
言午擰了擰眉,道:「末將在想,此番九陵朝軍隊憑空消失之事,應該立刻修書回京,告知皇后娘娘,以便盡早防範。」
眾人皆驚,疑惑出聲:「你的意思是,這些人是朝著皇后娘娘去了?」
蘇夜涵面色微微一變,卻不易覺察,淡淡道:「說下去。」
言午道:「立谷關本是這大宣西北方被被九陵王搶走的最後一城,只要我們將這一城拿下,大宣的整個西北方便盡由我們控制,只等著大宣王那邊領大宣將士拿下東北方的東禹城便可。可是,三十萬大軍守了兩個多月的立谷關,現在卻突然拱手讓出,所有軍隊全部撤離,未免有些荒唐,唯一的解釋便是,這立谷關根本不是他們最想要的,他們守著立谷關,實則是守著我們,拖住我們,換言之,他們是故意拖延時間!」
紹元楊神色一凜,上前一步道:「這麼說來,從他們退守立谷關開始,便已經有了新的計策新的打算,而立谷關不過是個幌子。」
言午點點頭,「我們這一路殺來,未免有些太容易了,以至於兄弟們都開始放鬆警惕,根本不把九陵朝放在眼裡,可是我們卻沒有注意到,除卻他們前來偷襲的幾次,每次交戰他們傷亡並不多,更重要的是,時至今日,阿史那琅峫還未曾出手。」
此言一出,眾人手心中都捏出一把汗。
若非他這一提醒,倒是有不少人並未注意到這些。
祈卯擰眉道:「若是照此說來,那幾次偷襲,只怕也都是故意為之。從皇上親臨戰場開始,九陵朝的打法便開始有了變化,一直以退為主,他們定是發覺正面硬碰硬,他們不是我們的對手,所以就想迂迴取勝,而那些偷襲,一來,可刺探我們的情況,二來,也是為了告知我們,他們還在掙扎著抵抗。說到底,還是為了拖住我們大軍在此!」
話說到此,所有人都再度將目光移向蘇夜涵。
略一沉吟,他緩緩回身看了邵寅一眼,邵寅即刻會意,走到案前備好紙筆,蘇夜涵上前去執起筆,邊寫邊問道:「而今,突厥在立谷關何處?」
眾人明白他話中之意,只聽冉嶸道:「我軍與突厥軍,正好都在距離立谷關五十里處,眼下尚且不知我軍若動,突厥會怎樣。」
「那就動一動,一試便知。」他頭也不抬一下,安心寫完,這才直起身來將信箋捲起交給邵寅,「用最快的速度傳回京都。」
「是!」邵寅領命大步離去。
冉嶸與紹元楊以及祈卯相視一眼,只見紹元楊上前一步,道:「末將願領七星軍前往立谷關。」
「不必。」蘇夜涵放下手中毫筆,抬眼看向眾人,見眾人面上皆閃過一絲驚訝,他的嘴角不由掠過一絲冷笑,道:「可還記得朕說過什麼?既然人家送了,豈有不收之理?明日,大軍開進立谷關。」
他說的語氣極為清淡,眾將聞之卻不由心下一驚,卻又個個熱血沸騰。蘇夜涵之言他們當然都記得清楚,別人送的那就收下,只是若想再收回去,便是不可能。
換言之,銀甲軍就快要與老朋友碰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