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雨夜,澤王府一片喜慶。澤王妃順利誕下麟兒,舉朝同慶。
朝中大小官員紛紛上門道賀,洵王與十四王爺皆送上大禮,就連遠居西疆地帶的清王也派人不遠迢迢送來賀禮,竟是清王妃親手所繡一整套繡衣,從襁褓懷抱到十二之齡,一年一件。
「難得今日全城同慶,洵王殿下竟得空到敝處一坐。」陌縉痕起身立在窗前,靜靜看著外面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以及那似乎傳了千里的鑼鼓嗩吶之聲。
微微閉上眼睛,只是聽這聲音,不需要自己親眼看見,也會沒由來的一陣開心,輕鬆。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閒好、這麼安逸的心情了。
「十三弟現在忙著招呼客人,本王何需再去給他添亂?」饒是他神色微淡,然那不自覺地揚起的眉角卻出賣了他的心思,「有內子留下照顧澤王妃就好,本王自己就出來偷個閒。怎奈十三弟今日心情大好,包下了城中各大客棧茶樓飯館的飯錢,眼下全城的飯館可謂是座無虛席,本王無處可去,就只能躲到先生這裡來了。」
「哈哈……」陌縉痕不由搖搖頭,回身看向蘇夜洵道:「王爺自謙了,王爺若當真想要偷閒,在下這小小船坊豈會是上佳選擇?」
聞言,蘇夜洵垂首淺笑,點點頭道:「本王的心事當真的瞞不住先生,不瞞先生,本王今日來,還是為了紹駙馬一事。上一次先生交給我的娘娘的親筆信本王已經看過,娘娘心思深沉,聰慧高潔,一早便料到阿史那琅峫和那個突然冒出來的九陵王會派人到京中打探消息,是以安排了紹駙馬暗中派人偽裝成突厥人,那個當初與紹駙馬接頭見面之人我們也已經找到,可是……我們最初抓到的那個人又是誰?若是他與此事毫無關係,又或者別人可以安排來誣陷紹駙馬之人,為何他能將那日本王所聽到的談話內容一字不漏地全都說出來?」
「呵!」陌縉痕輕笑一聲,低下頭想了想道:「其實,這個問題並不難想,難的是,王爺你敢不敢想。」
冷眸驀地一沉,蘇夜洵沉聲問道:「先生此言何意?」
「王爺難道就沒有想過,洩露紹駙馬談話內容之人,正是那日聽到紹駙馬與假的突厥人見面之人?」陌縉痕語氣輕緩,不緊不慢地道來。
然蘇夜洵聽得卻並不輕鬆,尤其是在陌縉痕說出的想法與他自己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一致時,那種被壓抑住的猜想便頓然一躍而起——
當時在場的人有三個,蘇夜洵自己、曹溪以及裴裘魯!
思及此處,蘇夜洵雖面上無異,可心中的疑惑卻一重更勝一重。他向陌縉痕淡然一笑,起身道:「看來這件事還需得好生細查,不過今日是大喜之意,談這些事情不免掃興。既然娘娘已經親自證實此事與紹駙馬無關,紹駙馬乃是受冤入獄,本王即刻便傳令回府,盡快放出紹駙馬。」
說著,他沉沉一歎,頗有些無奈道:「先生有所不知,因著本王關了紹駙馬,竟是連帶著得罪了本王的親妹妹,惹得她到現在還在與本王鬧脾氣,本王答應了她最多七天便會給她一個結果,可是今天已經是第八天了……只怕,再見面,又要受她好一番奚落。」
「呵呵……十五公主乃是性情中人,略有些頑劣了,不過也是關心紹駙馬所致,王爺無須放在心上。」
蘇夜洵頓然微微蹙眉,問道:「先生也知道瀠汐?」
見陌縉痕點了點頭,毫不避諱,又似想起了什麼似的,搖頭笑了笑道:「瞧本王這記性,娘娘與瀠汐關係那麼好,定是時常向先生提起瀠汐,真是讓先生看笑話了。」
陌縉痕垂首道:「怎會?在下很是羨慕十五公主的脾性,若是得空,倒是希望能與之見上一面。」
「這個好說。」蘇夜洵一揚手,眉眼舒展,心情似乎不錯,「改日本王得空,定會領她前來與先生見上一面。」
陌縉痕眸色稍稍一沉,繼而輕呵一聲,似有意似無意道:「現在不過是隨口說說,王爺無需記在心上。」
蘇夜洵已笑回應,四下裡看了一眼,不由輕歎:「先生是隻身一人在京中?怎麼未見夫人?」
聞之,原本守在一旁看似無所事事的明康神色驟然一變,慌張地看了陌縉痕一眼,果見陌縉痕手中動作停了停,只是很快便又恢復。
蘇夜洵何其聰明,自是察覺情況有所不對,收了笑臉,道:「莫不是本王說錯了話?若是有何得罪之處,還望先生見諒。」
陌縉痕微微搖頭道:「無礙,只是內子四年前前突然病逝,在下一直無心再娶,這些年一個人早已過得慣了,便也沒了那份心思。」
「這……」蘇夜洵神色不由得沉了沉,面上閃過一絲歉意,「提及先生傷心之事,還望先生莫怪。」
「王爺言重。」陌縉痕擺擺手,卻沒有要繼續這話題之意。
蘇夜洵看得出他眼底掩藏不住的悲色,自知不宜再待下去,點了點道:「如此,本王先行回府處理完紹駙馬之事,晚點還要去澤王府上探一探,變不打擾先生休息了。」
「在下就不留王爺了,王爺慢走。」陌縉痕向他點頭以應,將他送出船艙,直到目送著蘇夜洵的身影遠去了,他的臉色才驟然冷下。
「王爺。」曹溪邊駕馬車,邊回身問車內的蘇夜洵,「屬下不明白,王爺為何對這位江月先生如此厚待?竟還向他道歉?王爺身份尊貴,且向來看人眼光很高,可這一次……」
「曹溪。」蘇夜洵靠著靠背半躺著,微微闔上眼睛,「你可曾想過,你深愛之人從你生命中突然離開,四年之久,你卻一直無法忘懷,再度提及,依舊悲傷到難以言說,那是一張怎樣的痛苦與折磨?」
「這……」曹溪一時語塞,想了半晌不由低下頭道:「曹溪不知。」
「那是因為你還不知道你愛的人是誰,或者說,你心中無愛。」蘇夜洵嗓音低沉,微冷,似有心事,「這個江月先生,不管他現在怎樣,可是他曾經定是個柔和大愛之人,本王從他的眼睛裡能看得到,也看得出他對自己的妻子愛得很深,所以在本王無意中提及的時候,那種悲痛會毫無防備、不受控制地迸湧而出,這種感情,根本是隱藏不得、更裝不來的。」
說到這裡,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重新坐好,「不知為何,本王看到他總覺得很親切,儘管他性情略有些冷淡,可是本王就是願意與他多言。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默契。」
聽他這麼說,曹溪心中明白,蘇夜洵不是不明白陌縉痕的立場與身份,他只是戀著那一份似乎存在的親近。
身在帝王家,他與自己的兄弟姐妹早已失去了尋常人家的親和親密,便只能在這個陌生人身上汲取些許溫暖。
明康自艙外走來,臉色有些不好看,有些躊躇地走到陌縉痕身後,訕訕道:「先生……」
「有事就直說。」並不和善的語氣,帶著些許冷硬,明康知道,今日洵王殿下的那一言提起了先生的傷心往事,且先生現在沒那麼容易走出來。
「是,先生……七香樓的清眉姑娘來訪,倒是有事與先生說。」
「清眉……」聽到「七香樓」,陌縉痕手中的動作停了停,稍作猶豫,而後抬起頭道:「請。」
片刻之後,清眉隨明康一道入內,施禮道:「清眉見過先生。」
陌縉痕眸色靜斂,淡然問道:「清眉姑娘前來所為何事?」
清眉垂首輕輕一笑道:「清眉是受宛娘之命,給先生送來一份帖子,邀先生今夜前往七香樓品茶。」
「哦?今夜莫不是有什麼好戲?」
「好戲倒是沒有,只不過是我七香樓裡一位姑娘初次登台獻舞,宛娘想請先生前去捧個場,以免人不夠多,小姑娘心中不悅。」清眉緩緩道來,聲音輕柔,一字一句說得極慢,陌縉痕一邊聽來一邊思索。
「卻是不知,是哪位姑娘,得宛娘這般看中,這大熱天的,還要有勞清眉姑娘親自跑這一趟?」
「這位姑娘,說來先生許也認識,正是清姰妹妹。」
「唰——」原本帶笑的眸色瞬間沉冷,即使戴著面具,卻能感覺到那面具下面的那張臉上的表情,頃刻間變得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