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都已經忘記,這張面孔曾經在夢裡折磨了他多少回,每一次夢見,他都努力想要抓住,可是卻從來都抓不住。
再也抓不住,那個人已經離他遠去,與他陰陽兩相隔,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每至深夜,他一個人躲在無邊黑暗之中,看著空蕩的屋子,寂寥無一人,那一刻,孤獨與彷徨佔滿心間。他早說過,只要有他在身邊,無論在哪裡,都會開心。
可是,那人已逝去,無論他現在能擁有什麼,都再也找不回擁有他的快樂……
而今,這張面孔卻這般毫無防備地闖進他的視線之中,讓他強壓在心底的思念便在目光觸及她容顏的剎那,頓然決堤。
素來沉靜慣了的人,一旦爆發,總是會帶著毀滅性的的力量,比如蘇夜涵,比如蘇夜洵,比如——陌縉痕。
而一旦到那個時候,什麼理智,什麼情義,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過眼之雲,根本就不存在。在他們的思想之中,根本沒有理智可言。
隱約間聽到有人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只是不知被誰呵斥了一聲之後便又安靜了下去。
她動了動手臂,只覺全身酸痛無力,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腦海裡有斷斷續續的畫面閃過,似有似無,又似根本捕捉不住。
清姰……
朦朧間,她似乎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嗓音輕柔、繾綣,帶著濃重的纏綿之意,他緊緊攬住她在胸前,輕輕呢喃,清姰只覺那一陣陣從胸腔裡發出的低呼聲就像一聲聲悲鳴,一聲聲低訴,一聲聲哭泣,帶著濃烈的悲傷與疼痛,刺穿她的身體與心臟。
那種刺痛,幾乎要將她撕裂。
那種沉重,幾乎要將她碾碎。
然,那種輕柔的憐惜,也將她的防備全都卸去,將她的心點點融掉。
先生……
她下意識地輕音一聲。
「姑娘……」見床上的人有了動靜,守在屋裡的丫頭連忙上前輕輕喊了一聲,「姑娘醒了?」
聽到喊聲,清姰終於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最先映入眼中的吧便是一張青澀的面孔,那小丫頭眉目含笑道:「姑娘可算醒了。」
尚未從迷糊中回過神來,清姰四下裡看了一眼,只見偌大的房間裡只有她和小丫頭兩人,身邊的那人早已不知蹤跡,那一抹原本該有的溫度也不復存在,只餘一室冰冷。
見她神色黯淡下去,小丫頭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了笑道:「奴婢秋棠,是宛娘指來照顧姑娘的。宛娘說,等姑娘醒了,讓姑娘去見她。」
清姰怔怔地盯著被風吹得不停晃動的紗帳,半晌方才點了點頭,靜靜道:「好。」
緩緩步入宛娘房內,只見阿姑和七香樓裡幾位資歷稍長的姑娘都在,正圍聚在一起說說笑笑,見得清姰進屋,阿姑的臉上不由得閃過一絲諂媚笑意,而那幾位姑娘則神色各異,嘲諷、漠然、欣慰以及仇恨俱存。
「宛娘。」清姰俯下身行禮。
「一家人,無需多禮。」宛娘一臉和善笑容,招招手示意她坐過去。
接下來便又似將她忽略了一般,與其他女子聊起了家常,聊到某位姑娘嫁給了達官貴人做妾室,如今過得瀟灑開心,又聊到某位姑娘對傾心的公子芳心暗許,本想等其高中而歸,卻不幸等來那公子已娶妻室的消息……
清姰靜靜地坐在那裡,聽她們聊得歡騰,時不時一陣竊笑,最後只聽宛娘語重心長道:「咱們女人,最重要的是要懂得自己疼愛自己,男人說了什麼、對你怎樣,都不重要,終究也都會消失,只有自己為自己做足了打算,某好了前程,落得了好歸宿,那才是關鍵。」
話說到這裡,清姰方才明白宛娘話中之意,不由抬頭向宛娘看去,卻見宛娘正也看著她,眼神略有些凌厲,看得她心下微驚。
「是呵,還是宛娘待我們姐妹貼心,經常教我們該怎麼做。」其中一名姑娘說道。
「瞧這,都快日上三竿了,咱們在這鬧騰了一上午,就別再打擾宛娘了。」另一名姑娘站起身道:「再說,咱們也該回去收拾一下,補個覺,晚上也好開門迎客。」
「清眉姐姐說的是,那咱們姐妹就先告辭了。」說話間,一眾人皆站起身來,想宛娘行了禮退了出去。
清姰略有些失神,直到眾人離開,她方才慌神地起身,正要跟著行禮離開,卻聽宛娘道:「姰兒,你坐下。」
清姰不明,卻隱約有種不好的感覺,眼前驟然就出現一道模糊的身影。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宛娘神秘一笑,微微搖頭道:「銀面公子去了哪裡,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為何,亦不是咱們這等身份之人可以詢問的,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的真實身份絕不一般,非富即貴,指不定,還會跟皇室有關,所以咱們惹不起。」
清姰垂首,她不傻,自然明白宛娘話中何意。
宛娘繼續道:「我知道你的脾性,你初進七香樓時曾說過,你的第一個客人要有你來挑選,如今雖然不是你自己挑選的,可是宛娘看得出,這個男人已經打動了你的心。可作為一個煙花女子,動心即可,到此為止,你的路才剛開始,後面還有很遠要走。」
「宛娘!」饒是她再怎麼冷靜不言,聽宛娘這麼一說,也不由得慌了,抬頭惶恐地看著宛娘,「宛娘不要……姰兒不想……」
「這裡,不是所有事情都由得你想或不想的。」宛娘語氣微冷,瞪了清姰一眼,見她雙眸含淚,實在惹人生憐,又不由軟了心,嘴上卻絲毫不放,道:「其實宛娘也看得出那位公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可是,他會不會因為昨天那一夜,就記住你,甚至要將你帶走,我就不得而知。看在你我投緣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七天時間,七天之內他若將你接走,那是你的福氣,若是七天之後他還沒有出現,那你就必須要和其他姐妹一樣,迎客!」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氣冷硬堅決,容不得別人背駁。
清姰呆呆地站在原地,神情恍惚,久久不言。
小童明康一臉嚴肅,像是有什麼重大之事,一路小跑著上了那艘大船,直直衝進艙內,喊道:「先生……」
「什麼事情,這麼慌慌張張?」陌縉痕不由抬頭瞪了他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看手中的書冊。
明康道:「方纔在街上,遇上了七香樓的清眉姑娘,聽她說清姰姑娘……」
「篤篤……」一陣急急的敲門聲,陌縉痕頭也不抬,道:「什麼事?」
「先生,澤王殿下來了。」
陌縉痕手中毫筆頓然一停,沉吟片刻方才道:「請。」
蘇夜澤一身朝服,腳步略顯匆忙,急急走進船艙,甫一看到陌縉痕,只覺好一番激動,恨不能上前相擁一番,只是礙於邊上有人,又不好表露自己的感情。
「你怎的突然來了?」陌縉痕衝他幽幽一笑,輕揮衣袖屏退了眾人。
「大……」到了嘴邊的「大哥」又被他硬生生嚥了回去,而後大步走上前去,笑道:「好久不見先生,先生還是這般精神煥發。」
「澤王殿下氣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陌縉痕眼神玩味地看著蘇夜澤,似有意戳他痛處,「莫不是澤王妃讓你有何不快?」
「先生就莫要嘲笑我了,這段時日當真是難以安寧,翩兒的產期就快到了,每日我除了早朝和處理手頭上的事情,其餘時間皆是陪在她身邊,寸步不敢離開。」
「哈哈……」陌縉痕不由笑出聲來,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男子是他的親弟弟,得知他的孩子要出生,總覺自己也打心裡開心。「那你可得事先把東西都準備妥當,下人也要挑選好,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蘇夜澤點點頭道:「那是自然。」頓了頓又道:「唉,只是不知,先生打算什麼時候也有個自己的孩子?」
話音剛落,陌縉痕的臉色驟然沉了下去,蘇夜澤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低下頭去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然而念一轉,又道:「不管先生高不高興,我都要說,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逝者已矣。既然先生已經選擇以一個新的身份活著,那就該有心得生活,而不該還要沉浸在過去的痛苦和回憶之中……」
「你今日來找我,該不會就為了這事。」卻見陌縉痕突然幽一笑,輕輕開口,不緊不慢地將話題岔開。「說吧,前來所為何事?」
蘇夜澤不禁撇了撇嘴,道:「從小到大,我的心事都瞞不過你,我今天來,確實有重要的事情,便是要問一問關於衣凰回京之事。」
說到此,他的俊眉再度緊緊皺起,「衣凰怎會突然回京?她不是在北疆陪著七哥嗎?依她的脾氣,怎會突然丟下七哥一人,獨自回京?」
陌縉痕不由微微挑起嘴角笑開,手中毫筆再度在紙上緩緩移動,「衣凰回京,確有要事,她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