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洛八卦城,八八六十四方。京中繁華,顯然並非虛言或是傳聞,城中各種酒坊、船坊、教坊無數,高閣金屋、亭台樓榭,供人愉悅歡樂,期間冬暖夏涼,好不快活。
「王爺,那個江月船坊的銀面公子又在七香樓出現了。」
案前,蘇夜洵一身輕裝,退去繁重配飾,只留一頂玉冠束髮,手中執筆揮毫潑墨,簡潔黑墨,在他筆下卻呈現出盡美盡圖作。
「你打算怎麼做?」他頭也不抬,只是隨意問曹溪道。
「屬下今晚就去抓了他來……」
「嗯?」蘇夜洵手中毫筆突然在紙上停了一下,再提起時,紙上已經暈開一大團黑墨。「愚蠢。若是要抓他,本王還會等到今日?」
「是……」曹溪心中一驚,連忙垂首道:「屬下愚鈍,尚不知此事該如何處置,還望王爺示下。」
蘇夜洵一抬手將毀掉的畫紙揉成一團丟掉,復又取來一張紙,邊輕輕描繪邊道:「本王記得那七香樓附近有一家酒坊,期間酒水在京中頗負盛名,那家酒坊叫什麼名字來著?」
「回王爺,是玉清酒坊。」
「玉清……倒是個好名字。」蘇夜洵說著,嘴角掠過一抹深沉笑意。
「王爺的意思是……」
「前往裴老府上請裴老道玉清酒坊一敘,就說本王請他老人家喝酒敘舊。」口中說著,手中動作也是不停,不做三言兩語間,又一幅畫的輪廓已成。
「是,屬下這就去辦。」曹溪片刻不敢耽擱,低頭轉身離去,走到門外,又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屋裡的蘇夜洵,見他神色始終一片清和,無波無讕,似乎沒有絲毫情緒。
可是,曹溪心中清楚得很,他只不過是將一概情緒都隱藏起來,一點一點累積,直到不能再隱藏之時,那時的爆發便會帶著毀滅性的災難。
而使得洵王殿下心中添堵、不悅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十五公主蘇瀠汐。
想起今日下了早朝,蘇夜洵本想前去看望逸軒,可是他與曹溪剛走到半路上,就被一陣熟悉的哭聲所吸引,循聲望去,那是個稚嫩孩童,正趴在一名盛裝女子的懷中哭得傷心,邊哭邊喊著「爹爹,我要找爹爹」。
女子無奈,只能輕拍她的背,安慰道:「乖,鳶兒乖,爹爹出門替皇上舅舅辦事了,再過幾日就回來看鳶兒好不好?」
小丫頭不依,繼續哭道:「姨母騙人……上一次姨母就說爹爹快回了,可是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鳶兒不哭,這一次姨母絕對沒有騙你,你相信姨母……」
「不要,就不要……鳶兒要見爹爹……」
那正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姑娘不是紹元柏與十公主蘇瀠淽的女兒紹彤鳶,還會有誰?她這哭得倒是真切,蘇瀠汐的衣角都已經被她的眼淚沾濕,卻依舊不願停下。
見狀,蘇夜洵的心底只覺似是被針刺了一下,一陣陣微疼。他走上前去,輕聲喊道:「鳶兒。」
聞聲,紹彤鳶豁然抬起頭,見是蘇夜洵,不由更加委屈,喊了一聲「四舅舅」,不顧蘇瀠汐的阻攔,跌跌撞撞地跑到蘇夜洵面前撲進他懷裡。
「鳶兒聽話,瀠汐姨母說的沒錯,你爹爹很快就會回來了,等他回來,看到鳶兒不乖,整天哭鬧,定會不高興。」
「可是……可是鳶兒想爹爹……」
「放心吧,舅舅今日一早剛剛收到你爹爹的傳信,他已經在回來的路上,要不了多久就能趕回,他還說給你帶了很多禮物。」
「當真?」聞得此言,可比蘇瀠汐苦苦相勸半天都有用,紹彤鳶頓時兩眼放光,眨也不眨地看著蘇夜洵。
「當然。」蘇夜洵衝她用力點點頭,「不過鳶兒要乖,要聽話,才能拿到這些禮物。」
「鳶兒乖,鳶兒不哭……」小丫頭連忙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那就好。現在舅舅和姨母要去看看你逸軒哥哥,你先替舅舅去看看哥哥現在在做什麼,好嗎?」
「好……」孩童心思單純,想不到那麼多複雜的事情,聽蘇夜洵說紹元柏不日就將回到京中,自是開心,忙不迭地從他懷中跳下來,隨宮人一起向著崇殿去了。
蘇夜洵這才將目光移向蘇瀠汐,出乎意料的是蘇瀠汐沒有一臉仇恨的表情,然這樣的冷到剔骨的笑容,亦非他所樂見。
自從紹元柏下獄那日,蘇瀠汐見他就從未有過好臉色,呂婕之事真相大白後到今天,他們之間好不容易維繫起來的友好,隨著紹元柏入獄,又一起下了地獄。
「你若不願見我,我現在就可以離開。」他朝蘇瀠汐淺淺一笑,君子風度盡顯。
「不必。」蘇瀠汐聲音冷冷,轉過身去,「你若就這麼離開,我一會兒不好向鳶兒交待。」
「你在怨我。」蘇夜洵挑眉一笑,語氣卻是肯定,且沒有絲毫畏懼與不安。
蘇瀠汐腳步突然一滯,回身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冽,道:「自然是怨,十姐已經不在了,你現在將紹駙馬下了獄,一關就是一個多月,你根本就不知道紹駙馬在牢裡過著怎樣的生活,也不知道鳶兒經常哭著喊著要爹爹,哭著哭著就睡著了。我與天月對她再好,可始終不是她的爹娘,你讓一個六歲的孩子承受你們大人之間爭鬥所帶來的痛苦,難道就不覺得自己自私嗎?」
「瀠汐……」
「我知道,從小到大我對你都頗有成見,到頭來雖知其中多有誤會,卻已來不及回過。所以這段時間,我原本想與你重歸於好,將你當成三哥、七哥、十四哥一樣看待。可是這一次,你僅憑著一個不認識的突厥人的一面之詞,就把紹駙馬打入獄中,我……」蘇瀠汐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不由得有些接不上氣,這會兒歇了口氣,方才繼續道:「我真想這輩子都不再見你。」
聽此一番話,蘇夜洵臉色漸漸沉了。
一直以來,蘇瀠汐在他心中都只是個愛玩鬧、脾氣暴躁的小丫頭,不懂事、耍脾氣都是再正常不過是事情。兄妹這麼多,所有人也都一直讓著她,從不與她計較。而今,他卻突然覺得眼前的蘇瀠汐變了,與他記憶中的完全判若兩人。
如此一來,他又不禁想起那日在清水鎮外的破廟裡,蘇夜渙被黑衣女子所傷,蘇瀠汐見之大怒,抽出隨身攜帶的軟劍,一連斬殺數人,毫不手軟,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一刻,不僅僅是他,便是與她感情最好、相互瞭解最深的蘇夜澤都覺詫異。
緩步走上前,與蘇瀠汐正面相對,兩人相距不過半丈遠。蘇夜洵目光沉靜,聲音穩穩地說道:「紹駙馬的是非清白,我比你更在意。皇上臨行前將朝中政事交與我,若是有絲毫處理不妥,蘇夜洵可能便是千古罪人。紹駙馬與皇上關係如何,他待朝廷忠心如何,我並非不知,我比誰都更清楚,也正因此我才會下令將他關入牢中,你可曾想過,若是我念一時情分,將這事悄悄掩過,眾人知曉了心中會怎麼想?他們輕看我蘇夜洵事小,對皇上心存不服方是大事。」
蘇瀠汐不由得一怔,這段時間她一直頭疼於紹彤鳶的事情,這一層利害關係她倒是沒想到。
蘇夜洵又道:「這段時間我暗中查探,這件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很快便能水落石出,屆時紹駙馬無罪釋放,豈不是好過於我蘇夜洵徇私舞弊?」
他所言字字珠璣,句句在理,蘇瀠汐再頑劣,終究也是董事之人,不由緩了緩臉色,低聲問道:「多久?」
「最多不出七日。」
「七日?」她稍稍吃了一驚,沒料到會這麼快,「好,七日便七日,我希望七日過後,你能給所有人一個滿意的答覆!」
言罷,不等蘇夜洵再開口,她便大步朝著崇殿的方向走去……
京中各處的生意想來紅火,相比之下,這玉清酒坊的客人就顯得有些少了,除了樓上的廂房與間,樓下的廳內只有十來人,三三兩兩圍桌而坐,不聽高聲談論,也不見粗魯動作,個個都是優風度之輩。
倒也不怪,玉清酒坊雖小,可期間酒水卻價高,且這裡主要做的是酒水生意,菜色也只有少許,是以前來的客人,幾乎都是衝著其間的酒水而來,而且都是些人士。
小童一臉喪氣,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前來揚言要伺候陌縉痕之人,他已經說得口乾舌燥。這一次陌縉痕有令,須得好生勸說,不得發生衝突,是以他的武力便派不上用場。
「先生……」小童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正清閒品茶的陌縉痕,不解道:「上一次我們是為了不被人察覺,隱藏身份,才會住在這裡,可是這一次,又是為何?」
卻聽陌縉痕輕輕一笑,道:「會故人。」
會……故人?小童表示不解。
驀地,小童神色一緊,警覺地想四下裡看了一眼,低聲道:「先生……」
「無須緊張,不過故人。」他依舊笑的清淡。
「先生好覺察力。」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一道男子的聲音,小童衝上前去打開門一看,頓然就變了臉色。
曹溪卻面無異色,向著陌縉痕一行禮,道:「在下是洵王殿下的貼身侍衛曹溪,我家王爺在玉清酒坊設了小宴,請先生過府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