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夜涵神色不變,依舊冷峻如冰。聰明如他,從方才玄音自稱「阿於那月」的那一刻開始,心裡便已經在琢磨她的真正身份,待聽得她說自己從大宣領了大宣王的命令前來,而那傳書又是以漢字所寫,他已經猜出個大概。
玄音跟隨他這麼多年,對漢字從最開始的生疏到後來對詩詞的熟稔,他全都一點一點看在眼裡。也難怪當初看到那封信他會覺得字跡有些熟悉,卻沒想到正是自己身邊親近之人。
「我的曾祖父是漢人,便也是當年守衛歌離谷的谷主。他是在外出打探外界消息,途徑大宣之時遇上了我的曾祖母,只是曾祖父終究是要回到歌離谷去的,他走的時候並不知曾祖母已經懷有身孕。後來曾祖母在大宣國生下了母親,可是曾祖母卻心憂成疾,年紀輕輕便去了。她本是祖父的一位遠親表妹,是以她去世之後母親無人照顧,便被祖父接進宮中,後與我父王相識相戀,這才生下了我。十五年前的大宣之變想來你也都還記得,彼時父王病逝,哥哥尚且年幼,朝中亂臣叛變,他們領軍一路殺進都城,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曾祖父的事情。哥哥派了一行暗衛保護我逃出王城,想要他們帶著我去歌離谷找曾祖父,卻沒想到半途中被亂臣之人截住……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直到你帶人出現……」
她喉間狠狠哽了一下,淚滴無聲落下,雙眸卻緊緊盯著蘇夜涵的側臉,不曾轉移分毫。
蘇夜涵自然是記得,那一年大宣突然派人向天朝邊城守將求救,邊城守將不敢妄自做主,只得快馬加鞭傳信回京詢問睿晟帝的意思。大宣承諾,若是天朝此次願出手相助,今後便向天朝稱臣,互結友邦,互通有無。當時冉嶸的父親冉老將軍尚且健在,睿晟帝便派了他帶兵前往相助,而蘇夜涵便悄悄跟隨他去了大宣。
那時冰賢妃剛火隕不久,睿晟帝對他寵溺有佳,聞得他要出門漲一番見識也未曾有阻止之意,便允了他去。只是誰也沒想到,就在此行,他竟然陰差陽錯地救下了大宣唯一的公主,皓月公主。
當時他並不知玄音的真正身份,她亦未言明,只道自己是投奔親人,半路上遭了賊人劫殺。她說她要去歌離谷,那裡有她的外公,可是之前她卻從未去過歌離谷,更從未見過她的外公,她只有一枚小令作為信物。蘇夜涵見她獨身一人,恐她路上再遇上賊人,索性一路將她送到了歌離谷。
據傳百年前世存堯氏一族,族中之人天賦異稟,識獸意通鳥語,可與鳥獸相談相交,可使鳥獸為其辦事。由是因此,所有人都想得到堯氏一族的協助,無論是欲奪江山之人還是在位帝君,久而久之,在這場分爭執中堯氏一族無辜被殺慘死之人不計其數,所剩無幾。其後,堯氏一族幾位長者經商議之後決定,率領全族之人尋得一處人煙絕跡之處隱匿起來,再也不過問這塵世紛擾,避世而居。
這些本已是百十年前的傳說,而直到蘇夜涵帶著玄音進了歌離谷,他方知那個傳說中的堯氏一族是真的存在。山谷中飛鳥走獸不計其數,卻無一隻攻擊人類,相反,反倒與其中之人相處和睦,在玄音和蘇夜涵幾人出現之後,立刻露出高度的敵意和警覺。
「後來你隨冉將軍回京,我留在歌離谷,一直到大宣朝政安穩平靜下來,哥哥派人來將我接回。我並非正統堯氏族人,有些東西學起來並不容易。所以我回到大宣待了不到半年時間就再次回到了歌離谷,並在那裡一待就是兩年,這兩年來我一邊學鳥獸之語一邊打聽你的下落和身份,最終還是讓我打聽到了,所以我便獨自離開歌離谷,只身前來京都,來找你,後來成為玄座的弟子玄音……」
蘇夜涵眉峰一凜,沉聲問道:「而由始至終你都瞞著我你的真實身份,若非這一次大宣再次有難,你便準備一直瞞著我,是不是?」
玄音輕輕搖頭,苦笑,「瞞你……我何時何事瞞得了你?我只是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告訴你,而這一次大宣國難,我自知後退無路,只得硬著頭皮而上。」
如花美人,嬌弱無助,任何男人見了都會心軟。
然,蘇夜涵的神色卻出奇的漠然,眸色寂冷,如炬目光緊緊盯著玄音,半晌方從齒間丟出一句話:「若是我不願出手相助,你打算如何?」
玄音頓然怔住,呆呆地看著他,一雙碧海深眸中看不出他任何心思和想法,她看不透這個男人,向來都看不透。便是有十多年的交情擺在眼前,他這句話一出口,她仍然猜不透他所言是真是假。
「為……為何……」
「那為何,我一定要出手?」他不動聲色,玄音的神情似乎全然沒有進入他眼中。
玄音啞然,張了張嘴,卻是過了很久方才問出一句話:「可是……可是你卻派出了銀甲軍前往營救南詔王和睦蓮公主,卻為何不能幫一幫大宣?」
蘇夜涵淡然道:「南詔與我天朝是數十年友邦,睦蓮公主更曾是我朝蓮妃,只是礙於傳至此輩南詔王只得這一個女兒,是以我便只能放其回南詔,繼任天命。」
「呵!」聞言,玄音驟然冷冷一笑,搖頭道:「當真是如此嗎?你當真以為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南詔公主是真的為妃,還是只是障眼之法,其實我們心裡都很清楚。」
驀地,蘇夜涵眉間輕微的印上一抹蹙痕,側身看向玄音,玄音繼續道:「我猜不透你的心思,可同時十多年交情,我太瞭解你,你根本不可能輕易地愛上別人,更勿論是要將她納入宮中,與衣主平分秋色。而那些所謂的懷有龍嗣、而後又查出是誤診的事就更加不可能,衣主的醫術如何你我皆知,這世間任誰都會診錯喜脈衣主也不會,更何況那個人還是要與她分享同一份感情之人。就算這些都是真的,呂婕的事情過了之後,你又怎會那般爽快地就答應放南詔公主回去?若是你們之間真的有感情,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說得通……」
蘇夜涵靜靜聽著她的話,說到此處,玄音緩緩停下,以詢問的目光看著蘇夜涵,見他面上的漠然之色已去大半,雖然依舊平淡,卻已不在那般冷顏相待。
「你很聰明。」他淡淡開口,在桌邊坐下,手剛剛碰到琉璃酒壺就頓了一頓,而後伸向茶壺,兀自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喝著。玄音看在眼裡,心底沒由來的一刺,卻又忍不住低頭一笑,說不出究竟是開心還是難過。
「不是我聰明,而是我瞭解你。南詔王無子,只得一女即睦蓮公主,他若是不想讓王位旁落他人,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女承帝位,二是引婿為君,而若要引婿為君,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就只有昔日段家唯一的後人段隱呈,他不但承襲了段氏一族忠貞為國的骨血,更是對睦蓮公主一心傾慕,若他繼任南詔王位,必也會繼承南詔王的意志與心願。只是無論是哪一個,都少不了睦蓮公主,換言之,睦蓮公主就必須要回南詔……也許,從他們剛到這裡,你們便已經達成共識,要共同演一場好戲給呂婕看,引得她露出馬腳,是這樣嗎?」
蘇夜涵斂目淺笑,「是,也不是。與睦蓮公主達成共識一起演戲是對,但是並不是他們所有人,真正與衣凰商議計劃的就只有睦蓮公主。」說到這裡他心底不由無奈一笑,想起蒙蓮外出受傷那次,直到那時他才得知衣凰與蒙蓮的計劃。
「那封妃以及後來的有孕之事……」
「睦蓮公主提前一晚到了京都,卻不想被呂婕的人盯上,本欲除她,嫁禍我朝,無意中被我和衣凰救下。而後她進宮,第一晚就夜探衣凰,與衣凰做了個交易,衣凰幫她查一個她自己查不出的秘密,而她則配合衣凰,幫衣凰一起找出那個害了皇兒之人。所以後來她故意與衣凰為敵,處處與衣凰相爭,更是冒險假扮成逃出去的那個下毒的宮女,查清了羯族主上就是後宮之人,加之後來呂婕誤以為她與衣凰針鋒相對,又主動來找她,想與她合作,齊力拆散我與衣凰,這才讓我們更加確信羯族主上和呂婕是同一個人。而後呂婕急於想要盡快扳倒我,去找睦蓮公主商議,睦蓮公主乾脆假裝有孕,摔下樓梯,以其補藥與清王所需解毒之藥為同一種藥為由,逼著她前去為清王解毒……」
「殊不知,你們早已準備好一切,請君入甕,而她這一去,就正好中了你們的埋伏。」玄音不由清冷一笑,微微搖頭。
這世上欲要與他、與她為敵之人,何時能長久,能安穩?
「而後,你又以南詔王無嗣繼承王位為由,考慮到兩國互為友邦,又說蓮妃身孕乃是誤診,乾脆放睦蓮公主回南詔去了。」
言盡於此,多日來的困擾她總算全都弄清楚。之前聽聞嘉煜帝另納新妃,她是斷然不信,然這件事眾人皆知,蓮妃又是在祭祀大典上親封,卻又由不得她不信。
「既然如此,既然你能為了睦蓮公主幫南詔,我希望你也能幫幫大宣,睦蓮公主能做的事情,我阿於那月,一樣可以做到。」說話間她已經勉強起身下床,對著蘇夜涵毫不猶豫地跪拜下去,可是神色之間卻沒有一絲卑亢之意,朗聲道:「大宣國皓月公主阿於那月願嫁入天朝,兩國連結姻親,只望皇上能夠大仁大義,出手相助我大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