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凰心中微凜,殺伐之意如此之重的蘇夜洵很難見得,然看著這樣的他,衣凰又忍不住一陣難過。
終究,她還是欠了他。
當初她前往北疆相救蘇夜涵,臨走前她曾托付於他,請他幫忙照顧好慕相,他做到了,等她從北疆歸來,慕相安然無恙。而今他托她照顧好毓後,她也曾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她一定會護毓後周全,可是她卻沒能做到……
「你無須自責,此事與你無關。」他終於收回投向遠處的目光,緊緊看著衣凰雙眸:「兇手不是那個人。」
衣凰一怔,脫口問道:「哪個人?」
「殺害貴太妃之人。」
衣凰心裡吃驚,面上卻將聲音情緒都隱藏,以詢問目光看著他,只見他嘴角微挑,冷冷一笑:「他不會那麼蠢,用同樣的招式先後殺了貴太妃和毓後,這樣無疑會給你惹來諸多麻煩。所以,殺害貴太妃和母妃之人必不是同一人。」
聞言,衣凰突然就冷靜下來。他所言不假,稍有頭腦之人,都不會在明知會給身邊的人惹來麻煩的情況下,還要用同樣的方法殺了兩人,而蘇夜澄這般精明心細之人就更加不會。可是,蘇夜洵既是能想到這一點,顯然他已經認定了殺死呂婕的是衣凰的人。
在毓後被害、心情極度悲痛的情況下,他尚且能如此冷靜,細心地分析出問題所在,這般的鎮定與深沉讓衣凰忍不住心中驚歎。
太息一聲,衣凰微微搖頭道:「你很聰明。」
蘇夜洵卻頓然否定,道:「不,聰明的是你。」
衣凰不解,凝眉看他,卻見他突然挑眉淡淡一笑,眸底一片難得的溫柔,靜靜看著衣凰,目光片刻不離她身。兩人之間不到兩尺距離,如此近距離的對視已許久不曾有過,更重要的是此時蘇夜洵眸中不見一絲灼熱深情,有的便只是清和、深沉,以及朦朧。
突然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擦過衣凰耳際,伸到她身後將她披風的繫帶拉到面前重新繫好。
衣凰怔怔看著他,有風乍起,拂過他清俊面容,帶過幾縷散落耳際的髮絲拂過面上,這一刻,衣凰突然就看不懂這個男人絲毫。
「十三府上這幾日情緒鬧得厲害,嫣兒聽聞你今日要來,便要我幫忙帶句話,想與你一道前往十三弟那裡看看。」
清淡的嗓音將衣凰的思緒拉回,她垂首抿抿嘴,點頭道:「也好,正好我也有此打算,我在這兒等她……」
「她來了。」蘇夜洵說著對衣凰身後招招手,回身看去,只見紅嫣已然褪去了平日裡紅艷艷的袍子,從裡到外一身白色孝衣,髮髻間除卻一朵白花,不再見多餘裝飾。
不過半月沒見,衣凰突然感覺紅嫣看著有些許憔悴,人也瘦了些許。
只是,洵王之母大祭,紅嫣身為洵王妃,卻並未守在靈前,準確說,衣凰來到洵王府到現在,才第一次見到她,不由得一陣疑惑。
蘇夜洵似是看出了衣凰的疑惑,微微勾起嘴角,看不出深淺和喜憂:「嫣兒本也想親自為母妃守靈,只是她如今的情況不宜前往靈前。」
衣凰頓然回頭瞥了他一眼,似是明白了什麼,下意識地點點頭:「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
「嗯,有你在,我一直都很放心。」
幾乎是細不可聞的聲音,衣凰卻聽得真切。她不再應聲,只是淡淡一笑,上前扶住紅嫣的手臂阻止她行禮,而後一道朝著大門的方向而去。
身後,蘇夜洵微微瞇起眼睛看著兩人身影越走越遠,都是一身素白,很快就與漫天白皚融為一體,看不見了。他的眼中終於緩緩升起一股冷意,雙拳緊握,發出「咯咯」聲響。
屬於我的,我都會討回來,一切!
……
後天就是除夕,可是澤王與澤王妃的關係卻沒有絲毫緩和,這可急壞了澤王府的一眾下人,急壞了華太后。她曾多次想要出宮,親自到澤王府看一看,若非有靳太妃從旁勸阻,只怕這澤王府的大門就要被她踏壞了。
「王爺。」一名下人低垂著頭站在廳內,時不時偷偷抬頭看一眼眼前這人:「王妃最近茶飯不思,在這麼下去怕是身體會吃不消。」
蘇夜澤抬首靜靜看著壁上的那幅字,沉默許久,似是看得入了神,已經忘記了身後之人的存在。就在那人快要將自己的衣角捏碎的時候,終於聽到輕輕的一聲:「嗯。」
「王爺……」下人連忙迎上前,生怕自己聽漏了。
十三王爺向來是京中出了名的脾氣乖戾囂張,打小就被睿晟帝和華太后寵慣了,加之自己上面有那麼多哥哥姐姐照顧著,他這脾氣就難免臭得熏天,當真是讓人頭疼萬分,人見人怕。好在後來他隨嘉煜帝出征,將他的脾氣磨去了些許,而後又娶了澤王妃,顯然成熟穩重了許多,不再似以往那般心浮氣躁,容易衝動發怒,可是最近小倆口鬧了脾氣,他以前的那些劣習又全都回來了,時常發怒,脾氣反覆無常,府中的下人都是心驚膽戰、小心伺候著,生怕惹了他不開心。
「吩咐下去讓廚房做的飯菜做得怎麼樣了?」
「回王爺,都已經最好了,湯還在煲著。」
蘇夜澤終於回身,面色出奇得平靜緩和,微微點頭道:「讓他們把飯菜送到王妃屋裡,本王今日與王妃一起用午飯。」
聞言,下人頓然面上一喜,他們千盼萬盼王爺與王妃能和好,今日老天是開眼了,兩個脾氣倔強之人,總算有一個願意低頭了。「是,小的這就去辦!」
看著他急忙離去的背影,蘇夜澤挑起嘴角,很輕微,笑意淡得幾乎不存在,且笑不及眼底。
這是他們想要看到的,是不是也是她想要看到的?
他任性慣了,放縱慣了,以前她任由他怎麼任性都會忍著他,最多也就輕責他兩句,他不怒反倒欣喜。可是如今情況早已不同,她不再是那個兩袖清風的瀟灑女子,她有她的責任,有她要做的事情。而最近……或者該說自從去年冬他們從北疆回京之後,她就一直沒有停歇過。
從鳳靈**涅槃到重生,到帝后大婚,到南詔公主前來和親,到呂婕的真正面目揭露,再到如今的毓後被害……
一樁樁一件件,每一件都足以讓她煩擾萬分。
那天沛兒在洵王府被賀璉所殺,她趕來,先是試圖喚醒沛兒,而後又迅速恢復冷靜,卻從頭到尾不曾掉一滴眼淚。那時的慕衣凰是他從未見過的衣凰,她越是這般強忍著,他就越能看到她的脆弱。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個無拘無束的清塵郡主。她疲倦了,累了,憔悴了。她以天人之資投生世間,成為了與他們相同的普通人。
曾經,他看著她高高在上,只覺遙不可及。而今,她依舊遠遠地碰觸不到。
她是慕衣凰,當朝皇后慕衣凰。她再苦再累,能給她支撐和依靠的人也不可能是他。
而現在,他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盡力去做到一切她所希望看到的結果,讓她少費一份心,少擔憂一點。
段芊翩的房門近在眼前,他幾度抬手想要叩門,然手剛剛碰到房門又下意識地收回。如此反覆幾次,突然聽到屋內傳來輕輕的咳聲,他頓然推門而入,走進裡屋一看,段芊翩自己下了床,一隻手扶著窗欞站在窗前,一隻覆在嘴邊輕咳。
衣衫單薄,妝容未染,面色蒼白得不見血色。
「天這麼冷,怎麼下床了?」蘇夜澤沒由來地眉頭一蹙,走上前去欲要取過衣架上的長袍給她披上。
段芊翩稍稍一驚,側身向他看來,面容憔悴無比,形銷骨立,這段時日各種大小的事積在一起,折磨的不僅僅是她的身體,更是她的內心,她的精神。
「你怎麼來了?」她下意識地轉過身去,似是不想讓蘇夜澤見到她這般模樣。
見狀,蘇夜澤心底不由一疼,沉沉太息一聲,將她拉到一旁做好,然後將盆裡的冷水換成熱水,擰乾帕子遞來給她擦了臉,又替她簡單地挽了個髮髻。
他始終一聲不吭,段芊翩卻一驚勝過一驚。她自然是不知道,蘇夜澤小的時候每次看到華太后、蘇瀠泠、蘇瀠汐等人的髮髻頗不相同,頓然就來了興致,終於有一天下午讓他逮著機會,纏著華太后和蘇瀠泠教了他近四個時辰梳理髮髻,自那以後蘇瀠汐便京城纏著他,讓他幫忙盤發,再醜也不介意,只覺特別好玩。
待梳理好長髮,送飯菜來的下人輕輕叩了門。
飯菜一道道送進屋,很快便擺滿一桌,他們都很識趣,剛送完飯菜便匆匆離去,生怕打擾了王爺與王妃二人的獨處。
「再怎麼傷心難過,再怎麼折磨自己,飯總是要吃的,否則等你想要再繼續折騰的時候,卻沒了力氣。」他一邊緩緩說著,一邊盛了一小碗湯,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段芊翩嘴邊。
段芊翩雙手微微顫抖,一雙水眸緊盯著蘇夜澤雙眼,許久,她輕聲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是應該恨我嗎?恨我害死你九哥,恨我害死你那麼多親人,恨我沒能救下沛兒,恨到你想要一劍殺了我?卻是為何,還要對我這麼好?
沉沉吸氣,蘇夜澤沒有答話,只是微微一笑,伸出的手不曾縮回半分:「你是澤王妃。」
淡淡的卻堅定的五個字,讓段芊翩沒由來的喉間一哽。
因為你是澤王妃,我是澤王,你是我的妻。
她想,他是這個意思,只是以他的脾氣,想要他說完整句話,實在太難。
她張口,乖乖地喝下他喂的湯,蘇夜澤眼角終於緩緩升起意思暖暖的笑意。
「你好久沒吃東西,想來一定是餓壞了,我讓廚房做了些你最愛吃的……」他一邊用手指一碟一碟地點過一邊笑道,驀地,他神色狠狠一怔,盯著其中一盤吃點愣愣地看著,幾乎忘了自己手中還有一隻湯碗,忘了自己面前還坐著一個人,他的妻澤王妃。
那是小小的薄餅,粉白的飄著淡淡的梅花清香,那是梅花香餅,而他第一次喜歡上吃這個東西是在并州總兵府那晚,當時做出這梅花香餅的人是——
「衣凰……」
沒由來的,突然就輕輕呢喃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