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府前所未有的冷清,府中下人至少減了一半,只剩下平日裡跟隨貼身伺候照顧清王與王妃之人和洗衣、燒火做飯的下人。
就在衣凰昏倒的那晚,眾人尚未及撤出清王府,蘇夜清便突然醒來。
想那一夜,除了昏倒的衣凰,眾人皆無眠。
只在府中修養了一天,待第二日,清王便上了奏章給蘇夜涵,閱完奏章,蘇夜涵的臉色便一直陰沉,整夜未能舒展眉頭。
秋水閣內百花已殘,只餘幾株白梅靜放。
環顧四周,這裡一如既往的幽雅靜淡,有了青鸞的打理,纖塵不染。
輕輕一歎,衣凰問道:「真的決定了?」
青鸞淺笑,眼角眉梢儘是散不盡的憂愁與疲倦,點點頭道:「這裡固然京都繁華,然爾虞我詐、明爭暗鬥實在太多,王爺生性和善,早已經厭倦了這裡。之前戀著這裡的親人,而今……」她話未說完,低下頭去苦苦一笑。
衣凰會意,執起她的手握在手中,有些不捨:「西嶺封地氣候不比這裡,風沙頻繁,記得要把需要用的東西帶足了。若是有什麼短缺,修書回京,我讓人給你送去。」
青鸞忍不住一笑,拍拍衣凰的手背道:「好了,你就別再擔心我了。就算再辛苦,但至少我們一家人可以安安穩穩地一起生活,你知我的,只要能有王爺和孩子陪在身邊,就算再苦都不算什麼。」
衣凰心知勸她不住,忍不住一陣難過。青鸞又道:「只是這青座座主的身份,我怕是不能再保存下去。我曾欺你瞞你,你不曾追究罪責,我已是感激不盡。現在,青座座主要換人了。」
她說著從懷裡取出那枚青玉令,深有歉意地看了衣凰一眼。
衣凰稍作猶豫,並沒有接過來。鳳衣宮座主不是隨隨便便選個人就可以的,青鸞交出青玉令,那就意味著衣凰要從現在的青座弟子裡重新挑出一個能擔得起此重任之人,然,又有誰合適?
看出衣凰的猶豫,青鸞也不禁面露為難:「難為你了,這青座座主的人選……是不是很難抉擇?」
衣凰側身,目光落在亭子外青冉身上,突然眸光一亮,搖頭笑開:「不難,我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言罷,她向青冉招招手。
青冉不明情況,快步走來問道:「小姐,有什麼吩咐?」
領會了衣凰的意思,青鸞不由得又仔細打量了青冉,頓然也跟著淡淡一笑:「這丫頭一直跟著你身邊,我倒是差點給忘了。」
顯然,她已經贊同了衣凰的選擇。
青冉不解其意,疑惑地看著二人。
突然只見衣凰正色端坐,朗聲道:「青座弟子青冉聽令。」
聞言,青冉頓然一驚,單膝跪地應聲道:「弟子在。」
「汝隨吾身側,事事盡心,辦事妥當,謹言慎行,屈居此位實是不該,今特命汝為新任青座座主,接青鸞之職,司其責任。」
「小姐!」青冉大吃一驚,始料未及,抬頭惶然地看著二人:「青冉……青冉資質淺薄,入門時日尚短,且……且青芒姐姐事事都比青冉做得好……」
衣凰打斷她:「青冉有稚子在側,且心地太過仁慈,難主大局。我不會看錯人,你也說過,不會讓我看錯你。」
青鸞隨之道:「我初見你,就知你不會遜於旁人。相信我和衣主,此任必由你擔當。」
青冉還想再說什麼,然看見二人眼中的新任與期許,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壓了回去,沉吟片刻,終於緩緩垂首道:「弟子青冉……接令。」
緩緩接過青玉令在手,清清涼涼,可是青冉卻覺這小小玉令重如千斤。
沉默須臾,青鸞道:「聽聞今日一早南詔王與睦蓮公主已經啟程回了南詔。」
衣凰點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輕輕一笑道:「為了幫助睦蓮公主,可算是把瀠汐搭進去了。」
「呵呵……」青鸞終於笑開:「清王回來說,昨日皇上當著南詔王和睦蓮公主的面給瀠汐和冷天月賜了婚,咱們這位長不大的小丫頭終於也要嫁人了。」
「是呵,婚期定在年後,到時候你與三哥喝完她的喜酒再走,否則,她定會與皇上鬧彆扭。」
「好。」她說著又看了看青冉:「那青冉呢?青冉的婚事……」
青冉不由一怔,繼而面上發熱,一陣飛紅,見狀,衣凰和青鸞都忍不住笑出聲,氛圍和樂輕鬆。
突然青鸞雋眉一緊,壓低嗓音道:「只是不知……不知她現在情況如何?她中了你的毒,怕是走不了太遠……」
正說話間,陡然一陣寒風吹來,吹動梅枝搖曳,花瓣簌簌落下,鋪了一地。而後便一陣接著一陣,竟是不再停下。
「要落雪了。」
衣凰靜靜看著四周,花枝在風中緩緩抖動。她微微挑起嘴角一笑,二人的目光也都隨她一起看向院子裡的花草。
那晚衣凰不讓眾人追上去,並非沒有原因。早在呂婕出現之前,青鸞的身上便已經塗了無味的清心散,而她挾持青鸞,便將清心散沾在了自己身上。清心散本無毒性,只是會讓人漸漸渾身無力,使不出功力,而且藥效在六個時辰之後才會發作。
衣凰本就沒有殺她之意,她是料到呂婕不會那麼輕易束手就擒,屆時若是挾持了身邊之人,也好尋個理由放了她,而後再命人前往追蹤,將其活捉。
只不過,這世間之事,少有能盡遂人願。
天色漸暗,掌燈時分大雪紛紛而落,藉著宮燈的光亮看去,安詳靜謐。
天氣這般寒冷,家家戶戶早早地就吃好了晚飯,關上門,躲在房間裡取暖。到了夜間,外面幾乎不見任何外出的身影。
黑暗中一隊隊黑影快速掠過,在城中各處來回穿梭,亦有大隊人馬悄悄出了城,各個角落仔細搜尋著。
他們是宮中最好的禁衛羽林衛,他們的任務就是找到被闖入宮中的賊人劫走的貴太妃呂婕。嘉煜帝傳了口諭來,無論生死,必須要將人找回來。所以這一次沒有人任何人敢有絲毫的大意。
然黑夜淒淒,寒風凜凜,又要到哪裡去找人?
加之這場大雪來得迅急,從傍晚到夜間,不過三四個時辰,已然將地面覆蓋,就算有痕跡留下,這會兒也看不到了。
郊外,雪已近半尺深,他們走過的足跡很快就被落下的雪覆蓋。
好不容易尋得一處破廟避雪,她艱難地將身上的雪抖落乾淨,又將鞋底清理一番,這才小心走進廟裡,尋了處安靜、避風、容易藏身的角落坐下來。
回想起那日清王府之變,她離去時衣凰那鎮定而又自信在握的目光,似乎早已料到她走了多遠。只是從頭至尾她都沒有碰到衣凰一下,所以這化去她一身的力氣、封住她內力的藥就只可能是在青鸞身上……
她終究還是小看了衣凰,衣凰的心思以及她的思慮周密,早已在她至上。
外面寒風呼嘯,呼呼之聲不斷傳入廟裡,她忍不住縮緊身體,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
再往前就到了岷城,這一路上她明明已經留了暗號,只要羯族之人看到之後必會來尋她,與她回合。然而奇怪的是,已經三天過去了,卻不見任何人前來見她。
從城裡帶出來的乾糧已經吃完,前方還有三里路就是臨水鎮,只等著雪停一停,她趕到鎮子裡找到草藥和水糧,就一切都好說……
驀地,她神色一緊,警覺地探起身子向外面瞥了一眼。外面的光亮越來越明顯,隨之而來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而後進了廟裡。
一行六人,個個都是內力深厚的高手。
說不出緣由,呂婕只覺隨這六人而來的除了那照亮四周的光亮,還有一股迫人的壓力,或者說是殺氣,濃重的殺氣,直逼著她的心臟。
她不知道來人是誰,卻隱約感覺到他們是衝著她而來。
「咳咳……」其中一人輕輕咳了幾聲,接著一個略有些稚嫩的聲音問道:「先生,你沒事兒吧。」
「無礙。」那人嗓音沉沉,醇厚之中帶著不可隱藏的冰冷。話雖如此,然接著一陣風吹進廟裡,他忍不住又咳了幾聲。
頓了頓,突然只聽他冷冷道:「去請這位夫人出來。」
聞言,呂婕暗暗一驚,知道自己躲不了,便站起身朗聲道:「不必了。」而後緩步走出。
藉著火把的光,她將幾人迅速打量了一番。四名衣著一致的持劍黑衣人,一名二八小童,一名青年男子,而值得她注意的也就只有迎面站立的那個青年男子,想來方才咳嗽的人就是他。
準確來說,她是通過他說話的嗓音來判斷他的年齡,最多不過三十上下。
一身玄色長衫,外罩一件銀色貂絨披風,即使是在這個破舊殘敗的破廟裡,那滿身的華光也沒有被遮住絲毫。那是天生的、渾然天成的貴氣,無論是錦衣熠熠還是衣衫襤褸也遮不住的貴氣。
然而那張面容卻被一張銀色面具完全遮住,更加增添了他的神秘感。
渾身上下,呂婕唯一能清清楚楚感知到的就只有他的殺意,凜冽剔骨的殺意,從他的眸、他的唇、他的骨、他全身的每一處角落散發出來,毫不掩藏,毫不閃躲。
「這位公子認識我?」這種壓迫感讓呂婕微微蹙眉,可是她卻並不記得自己有這麼一號仇人。
「認識。」
「可是,我卻不認識公子。」她試探性地說著,可是卻無法看清對面這人究竟是何想法。
男子突然輕輕一笑,笑意清寒,他回轉過身走到門旁,似是在看門外簌簌飄落的雪花,緩緩道:「你認識我。」
「哦?」這下呂婕心裡沒了底,他說他們互相認識,可是眼下卻是他認識她,而她卻並不認識他。「那敢問閣下找我何事?」
「殺你。」嗓音依舊清冷,言辭乾脆。似乎,他只是在說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短暫的怔愕之後,呂婕淡淡笑開,她欣賞這個男人的傲氣和坦蕩,她也知道,如果他出手,以自己現在的狀況,絕對沒有躲開的可能。
「為何?」她笑問:「至少該讓我死個明白,至少,讓我知道你是誰。」
「呵!」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笑得冷冽:「你害我親者,殺我親者。我便誅你族人,取你性命。」
呂婕目光驟然縮緊,想起這幾日她留下的記號,想起卻無一人前來找她。卻原來不是沒人來找她,而是他們根本沒有那個命活著見到她。
他們都已經,成為他的劍下亡魂。
疾風驟起,帶著空中飛舞雪絮,捲起門前皚皚白雪衝進廟裡,隨之帶來一陣徹骨涼意。
寬大袍袖隨風鼓動,男子緩緩轉身,抬手覆上遮面的銀色面具,待回過身面向呂婕之時,再垂手,銀色面具已捏在手中。
「我想,這張臉,你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冷如門外冰雪的嗓音潺潺流入呂婕的耳中。
呂婕渾身狠狠一顫,如遭雷擊。週遭空氣似是驟然緊縮,讓她感覺呼吸困難。
他還活著,他竟然還活著!
而她能想到的那個救他的人,就只有一個可能——
「是你。」她淒淒一笑。
「是我。」
「你一直都在這?」
「三天前那晚,我在清王府。」
簡單,卻致命。因為這意味著,那晚所有的真相他都以知曉。
他緩緩抬起手,動作細微幽雅,身旁小童識趣地將劍送上。
劍光閃閃,寒風陣陣。破廟裡死寂一片,不聞絲毫動靜。只是四處衝撞的風中,隱約夾雜著一絲腥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