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步踏進逐鹿軒,尚未進門就聽到一陣輕輕的低泣,聲音低微卻壓抑著難掩的悲痛。進屋一看,真是清王妃青鸞。
坐在床邊,看著蘇夜清異樣的臉色,衣凰鳳眸緊蹙,聽到身後段芊翩行禮的聲音,也未曾回頭去看一眼。她在沉吟,在思考,而這般神色顯然是遇到了讓她為難、感覺棘手的事情。
「三嫂莫急,有娘娘在,三哥必會無礙。」眼看著青鸞哭得梨花帶雨,人見人憐,段芊翩心下一軟,忍不住上前扶住她的肩,輕聲安慰著。
而後她抬眸看了衣凰一眼,似是詢問。衣凰垂眸,輕輕太息:「毒素在體內停留時間太久,未能徹底清除。眼下就只有宮中冰藏的那株雪蓮可用,然而……」
青鸞和段芊翩幾乎同時問出聲:「然而什麼?」
睨了兩人一眼,衣凰起身緩緩踱步,沉聲道:「然而蓮妃眼下腹中孩兒難保,需好生調養滋補,而那株雪蓮亦是她保住這個孩子的關鍵……」
驀然轉身,目光凜凜地掃過二人臉龐:「換言之,清王或是皇嗣,怕是只能救一個。」
事情緊急,莫說這冰山雪蓮不易尋來,便是尋來了,他二人又有誰是可以等到那個時候的?
嘉煜帝登位至今,一個孩子都沒有,皇嗣堪憂,然清王是皇上的親兄弟,又豈有不救之理?如此,嘉煜帝便會是不顧手足情誼之人,何以服眾人,服天下?
此事,進退兩難,救誰都是對,救誰也都是錯。
緩緩癱坐在床邊,青鸞似乎全身的力氣被抽離,面目無神。她最後的希望已經被打碎,突然就失去了支撐她的力量。
任誰都能想得到,嘉煜帝對蓮妃這個孩子的重視,任誰也別想再奪走他的第二個孩子。無論如何,他都會想辦法保住那個孩子,換言之,眼下就只能捨一得一。
而清王,無疑會成為被捨棄的那個。
段芊翩扶著青鸞的雙手竟也不知不覺微微顫抖,她張了張嘴輕咳了兩聲,這才出聲問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有。」衣凰答得果斷而乾脆,段芊翩剛剛面上一喜,就聽她繼續道:「找到兇手,讓他交出解『神曦』之毒的解藥。」
驀然間,段芊翩剛剛亮起的眸子又黯淡了下去。
莫說解藥,就連兇手如今都找不到,又何談解藥?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一道靜斂沉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段芊翩卻渾然不覺。她在想,在想除了那朵雪蓮之外,還有什麼能救蘇夜清的辦法。
良久,她悄悄舒氣,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風吹動枯枝殘葉,從大街小巷的縫隙裡走過,奔著城外而去。臨近年關,原本應該熱鬧的茲洛城卻並不熱鬧,反倒有一絲蒼涼之氣。國事未定,邊關未穩,皇城中便也安定不來。
她忘了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再穿上這身夜行衣,自從她嫁為他的妻子,她就再也沒有碰過。
若是可以,她真的希望自己這輩子都不要再拿起它,穿上它。這件衣服總是會給她帶來災難,帶著她去做她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情。
即便她並非善類,即使她不是個會悲天憫人、憐惜蒼生之人,可是這麼久以來,待在這些人的身邊,她已經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一點一點變了。
她再也不是那個手持回風鞭、喝令數百殺人死士的公主,再也不是那個囂張跋扈、目中無人、殺人如麻的九涯。
很多事情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漸漸改變,就好像,她已經許久不用鞭子,連她自己都快忘記,她的鞭子還在衣凰手中。
崇仁二十三年秋,那晚衣凰自清王府赴宴歸來,途中遇襲,來人正是她九涯。那一次的正面交鋒,讓她對慕衣凰這個人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衣凰的身上有一種無形的氣勢,緊緊壓迫著她。
自那時起她便知,這般正面相對,她絕對不會是衣凰的對手,唯一的可能便是迂迴、智取……
身後地上的枯葉突然急速顫動,風驟急,在夜風中發出「嗚嗚」的悲鳴聲。
「你來幹什麼?」
身後一聲呵斥聲,九涯回身,一抹黑影在眼前盤旋落下,點地無聲,眸中滿是怒色,緊盯著九涯不放。
「姑姑……」見著這般眼神,九涯只覺心中一陣酸楚,正欲要上前一步,走近她一些,卻聽主上突然低喝到:「回去!」
九涯不依,連連搖頭:「姑姑……想來清王餘毒復發之事姑姑你有所耳聞,是救手足還是骨肉,只怕他們心裡早已有了打算,姑姑就忍心看著清王毒發而坐視不理嗎?」
聞言,主上那冷酷堅決的神色不由稍稍一緩,然只消片刻,她便又恢復了冷漠:「那又如何?誰讓他的骨子裡留著一半我羯族的血?身為羯族後人,理當為了我羯族復興大業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
「姑姑!」九涯突然驚呼出聲,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人,這個被她稱作「姑姑」的人,只覺這一瞬間,這個人太過陌生,陌生得她幾乎要不認識。
「羯族復興當真就那麼重要嗎?」
「放肆!」輕輕一言卻頓然激怒了主上,她突然抬起手,猶豫良久卻始終沒有下的去手:「我們祖祖輩輩、世世代代苟活了三百年,三百年!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等著復興的那一天,不就是等著我們取來冉氏和蘇氏的人頭來祭拜他們的那一天嗎?」
「姑姑,你該醒了!姑姑可知當年冉閔為何滅我羯族?那是因為……因為我們錯了,我們搶掠屠戮,欺行霸市,攻城奪地,所到之處哀鴻遍野,無論人畜無一生還……姑姑……難道是忘了嗎?」
當年的羯族何其雄壯?族中勇士個個驍勇善戰,戰場上以一當十,然,有何嘗不是因為這種強大,而使得他們失去了自我,忘記了他們最初的願望:為族人尋得一片淨土樂園,安穩生活。
可是,當他們尋求的安穩如此輕鬆便來臨,更對更高的要求也隨之而來。**,終究吞噬了他們最初、最純潔的本性。
主上沉默,而後抬頭掃了九涯一眼,沉聲道:「你無須多言。無論羯族如何,都是我們的祖輩,祖輩傳下來的使命,後輩就應該去完成,哪怕是錯了,也要錯下去。」
「何必如此?」九涯一聲淒厲追問。
何必如此?是啊,何必?何必為此搭上自己的一生,何必為此不惜搭上自己親人的性命?可是那又如何,從她生來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已經注定,她注定要為此獻上一切。
有些人注定是要雙手沾滿鮮血,殺人如麻,而九涯,羯族僅存的王族繼承人,她的使命就是等著羯族復興那一刻,以澄澈乾淨的靈魂與雙手繼承下羯族的一切。
「你現在身子弱,更不宜在外面走動,天色太暗,萬一有個磕磕碰碰的,怕是不好交待,速速回去。」主上最後一聲喝令九涯,而後自己朝著清王府的方向走去。
怎奈九涯鐵了心似的,斷然不願自己回去,皺眉道:「姑姑這是去哪裡?」
「我去救清王。」
「當真?」九涯頓然一喜,突然又似想起了什麼,她的姑姑她瞭解,之前對待那些被俘的棄子,她的處理方式向來只有一種。
「姑姑,我隨你一道去。」
主上不言,亦不阻止。
她早已從九涯的情緒變化中看出了她的心思。默默一聲冷笑,原來自己在她心中,已經變成了那種十惡不赦的惡魔了嗎?
越靠近清王府,卻顯得越發冷清寂靜。彷彿就在今夜,所有一切活著的無論是人還是物,都被遣散去了,遠離了清王府四周。
自從蘇夜清中毒至今,清王府內一直都是氛圍沉重,好不容易皇后娘娘連夜趕來為清王解毒,而今卻又餘毒復發,情況尤甚之前。
一盆清水,一方絲帕。擰乾絲帕的水,輕輕擦拭著額頭、臉頰、下巴、手臂,然後是手背……青鸞的動作始終都很輕柔,生怕弄疼了安睡中的蘇夜清。
雋容玉面,淡抹脂粉,錦衣在身,傾國傾城。
屋外寒風吹雲閉月皆與她無關,此時此刻,她所在乎的、所放在心上的就只有眼前這個男子,儘管現在他雙目緊閉,不曾睜開眼睛看她一眼。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是最幸福的那個,清王清和寡慾,不喜爭鬥,只願有她、有兒女伴身旁。那年衣凰初臨清王府,與她談起紫薇帝星之事,道清王命中無此命,她沒有絲毫不悅,卻反倒隱隱有些欣喜,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清王會捲入這皇位爭鬥中。
可是如今,蘇夜清所捲入的,已然不是簡單的皇位爭奪。
外面傳來輕微的聲響,青鸞置若罔聞,不予理會,嘴角勾出一抹淒清笑容。
「王爺放心,就算皇上當真救不了你,青鸞也不會讓你一個人上路,青鸞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以免長路漫漫,王爺一個人走得孤單、辛苦。」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冷森的聲音問道:「何路漫漫?」
青鸞看都不看她一眼,淒笑道:「黃泉路。」
「哼……黃泉路?你想讓清王陪你一起走黃泉路?」
「想或不想,又豈是我能說了算的?難道,您想要出手救王爺不成?」青鸞嗓音冷冽,吐出最後一個字時,突然側身看向說話之人,卻正是主上和九涯。
主上冷笑:「我如何救他?」
「如何救?呵呵……」青鸞的目光從九涯身上一帶而過:「解鈴還須繫鈴人,毒是您帶進中原帶進皇城的,解藥自然也是你才能有。」
「我倒是好奇,慕衣凰不是已經找到解藥的方子,為清王解毒了嗎?怎麼還會有餘毒未清?」身形一閃,說話間人已經移至床畔,伸手聊起半垂的簾帳。
目光甫一觸及那張清瘦的面容,她的眼底驟然閃過一絲心疼。青鸞將蘇夜清的手緊緊握在手中,略帶敵意地緊盯著主上,沉聲道:「你還想怎麼?王爺他已經這樣了,能不能活過明天尚且未知,難道您還想要親手送走王爺?」
「住口!」主上突然一聲厲喝,狠狠瞪了青鸞一眼。
青鸞絲毫不為所懼,直迎上她的凌厲目光,滿臉嘲諷笑意:「何故如此?毒是您自己帶來的,是您親手交給王爺的,到頭來,您還是要責怪別人嗎?」
一滴晶瑩的淚滴從她眼眶中低落,打在蘇夜清的手背上,久久不曾破碎。
青鸞用力咬著嘴唇,許久,她終於沉沉一歎:「虎毒尚且不食子,您又是如何能狠得下這份心,眼看著王爺命垂一線,卻這般無動於衷,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