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之,宗正不由一愣,衣凰心下也是暗暗一凜,卻還是得乖乖上前。睿晟帝將手中的奏章攤在案上推到衣凰面前道:「你且看看,此事當如何?」
天子之言,不可違抗。即便明知不能隨意翻看皇上奏章,然睿晟帝既有言,衣凰也是不得不從。拿起奏章匆匆瀏覽了一遍,衣凰眼中驟然閃過一絲驚慌,只是很快又被她掩藏起來,而後放下奏章,欠下身緩緩道:「回稟皇上,這位大人說的在理,衣凰曾經這阿史那琅峫有過接觸,此人傲氣好戰,雖說如今正忙於突厥內亂之後的恢復,但是衣凰相信,涵王殿下先前與其簽下的合約書定是約束不了他太久。」
不僅如此,早在與蘇夜涵簽下那道合約時,他琅峫便早已說得明白,最快一年之內突厥便會易主,屆時這合約於新主而言,怕是沒什麼作用——尤其,這新主是他,阿史那琅峫。
「哦?」睿晟帝聞言微微疑惑了一下,拿起奏章又仔細看了看:「你的意思是,這突厥新可汗必會再次來犯。」
衣凰垂首道:「犯與不犯,衣凰不敢確定,但是此人皇上必須要防。早年衣凰與師父外出雲遊時,曾經到過一個突厥的一個小村,聽得那裡的人說起他們這位小王爺,全都以將軍稱呼,然而他的能力遠遠不止在於領軍打仗,其治國安明之能也絕不輸於其兄長琅華,所以對於此人,我朝必須謹慎對待。」
聽聞衣凰所言,睿晟帝不由感覺很有道理,點點頭道:「嗯……若真如你所言,看來我朝能對付得了他的,當真就只有銀甲軍。」
衣凰心下清冷一笑,終於說到點兒上來了。「突厥幾次動亂,都是被銀甲軍擊退,也是銀甲軍確實是突厥軍的剋星。只是既已多次敗在銀甲軍手中,以阿史那琅峫的性格,他下次再犯之前,必會尋得能對抗銀甲軍的辦法,所以衣凰認為,我朝決不能因為有銀甲軍便掉以輕心,畢竟他們現在對銀甲軍瞭如指掌。」
衣凰說話之時,睿晟帝一直都是微微含笑、不聲不響地聽著她的分析,聽到此時他不由低頭笑開,笑容深沉難懂,捉摸不透。
這道奏章所奏之事已有多人提出,乃是關於蘇夜渙留下的數十萬銀甲軍及銀甲令牌一事。雖然眼下若是天朝戰事起,以睿晟帝天子之顏,令他們出戰不過是一言之事,然而這銀甲令牌一天沒有找到便一天是個大麻煩,誰知半途中會不會有人舉著銀甲令牌出現,調動銀甲軍?這始終是一大隱患。
所以眼下得知突厥易主,新可汗是驍勇善戰的阿史那琅峫,加之周邊各國各族虎視眈眈,近日來朝中已有不少重臣提出找尋銀甲令牌下落一事。
他不得不承認,衣凰確實很聰明,她的聰明不僅僅表現在對局勢的透徹分析,更重要的是她只是大概看了一遍奏章,就已然將他的心思猜對了一半。她明知他實則想問的是銀甲令牌一事,可是她卻不動聲色,不加以點破,而是順勢將突厥與琅峫分析了一番,說是避重就輕雖然有些不合適,但是又確實如此。
「唔……」睿晟帝又是深深沉吟良久,而後輕輕點點頭道:「你言之有理,即便如今是太平盛世,但是朕確實應該好好注重加強軍隊訓練。」
衣凰靜立不語,宗正偷偷瞥了二人一眼,輕聲開口道:「皇上,該吃藥了,郡主辛辛苦苦熬了藥送來,若冷了怕會影響藥效。」
睿晟帝這才輕笑一聲道:「瞧朕,差點把這事給忘了。」他說著伸手接過宗正遞來的藥碗,看了衣凰一眼道:「衣凰,你也別就這麼站著了,先回去吧,晚上的藥給朕送到紫宸殿就好。」
「是,衣凰告退。」衣凰低垂著眼皮,不曾抬起一下,直到完全退出太極殿,她方才抬首向四處看了一眼,眸色清冽微冷。
一如這驟然陰冷的天氣,園中的松枝花枝上也結了細小的冰珠,像是快要下雪了吧。
守在門外的小太監見衣凰神色沉冷,不敢出聲打擾,眼看著她無聲地站了片刻,而後抬腳快步離去了。
果如她所料,天色剛剛有些變暗時,就有鵝毛般大小的雪花緩緩落下,不出一刻鐘時間,勢頭就完全變大,紛紛灑灑。只是今晚難得沒有大風,只偶爾有些輕風拂過,所以顯得出奇的安靜。
靜靜地在門外的長廊上坐了快兩個時辰,衣凰一直沒有出聲,更沒有挪動一下,眼看著天色從明亮漸漸變暗,而後宮燈一盞盞亮起。錦華店伺候的宮人見了,心有疑惑,卻不敢上前打擾,只是遠遠地注視著她。
驀地,身後一道清泠的聲音響起:「你們在看什麼?」
兩名宮人嚇得一愣,回身一見來人,連忙跪下行禮道:「奴婢參見十五公主……」
蘇瀠汐不耐煩地連連揮手道:「你們不進去伺候郡主,站在這外面做什麼?郡主人不在麼?」
「在……」兩人相視一眼,吞吞吐吐道:「只是……只是郡主已經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快一下午了,奴婢們不敢打擾。」
聞言,蘇瀠汐眸中驟然閃過一道銳光,沉聲道:「你們下去吧,殿門外候著,若有人來,先行通報。」
「是……」
直到兩名宮人戰戰兢兢退了出去,蘇瀠汐方才大步走進院內,藉著燈光可見衣凰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裡,雋眉微蹙,神色深沉,便上前問道:「什麼事讓你這麼愁悶?」
衣凰眼睛抬也不抬一下,輕輕太息一聲,目光落在一株寒梅上:「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到了表明我身份的時候。」
蘇瀠汐驀地一愣,怔怔地看了她兩眼,而後又四下裡瞥了瞥,在她身旁落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怎會突然想起這事?」
衣凰搖頭道:「不突然,自從六公主死後,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而今,該是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
蘇瀠汐沉聲問道:「為何?」
衣凰猶豫了一下,定定地看著蘇瀠汐,不答反問:「你可還記得當初你被選為紫座座主時,曾經立下的誓言?」
蘇瀠汐點點頭,鄭重道:「為座主者,必棄自我,無我無親。」
衣凰也點了點頭,道:「皇上的病情久治不愈,怕是原因不單單在於我的藥方,而是在於他自己。照此情況發展下去,皇上能否見到明年今朝,還未可知。」她說著看了蘇瀠汐一眼,果見她大吃一驚,臉上閃過一道慌張,她繼續道:「所以我不能再拖沓下去,這是我的任務與職責。再者,今日我給他送藥時,他已經在暗示我銀甲令牌一事,想必他心中早有思量,卻沒有說破而已。我若是在這般隱瞞下去,會給很多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反正早說晚說都是要說,我只不過是想等到可用這身份來做些事情的時候,再道破身份,而眼下就正是需要用到這個身份的時候。」
靜靜聽衣凰說完,蘇瀠汐秀眉微凝,半晌她問道:「這麼說,銀甲令牌當真在你手中?而你,也早已想好要將令牌交與何人?」
衣凰毫不避諱,點點頭:「沒錯。」
蘇瀠汐不由長舒一口氣,明瞭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我會記住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不該做什麼?」
衣凰不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卻見蘇瀠汐突然咧嘴一笑,道:「不僅僅你是我的衣主,更是因為我瞭解你,你不是那種自私自利、追求一己之私之人,所以你的選擇必有道理也必是對的。」
說罷,她站起身走到院中,抬頭看著空中飄下的雪花,滿臉喜色,又恢復了她作為十五公主時的嬌氣與歡樂,對衣凰嘻嘻一笑道:「好久沒有在雪中練劍了,弗如你就陪我練會兒劍吧。」
衣凰四下裡看了看,距離給睿晟帝送藥還有一段時間,便挑眉一笑,起身道:「奉陪到底。」
蘇瀠汐瞇眼狡黠一笑:「唰」的一聲,劍光一閃,腰間軟劍已然握在手中,朝著衣凰刺去……
時入戌時,不到兩個時辰,地上的積雪已經是厚厚一層,在宮燈的照耀下,泛著一層微光。
大雪仍未停下,衣凰將熬好的藥用保溫的藥碗裝好,放到密閉的木質小桶中,一切整理妥當後,便大步朝著紫宸殿走去。寢殿溫室殿門外,宗正早已伸著脖子等著,一見衣凰前來,便急忙迎上前,小聲道:「郡主今晚怎的比平時晚了一刻鐘的時間?」
衣凰聞言,不由挑起嘴角一笑,宗正見之不由又道:「郡主怎的還笑得出來?」
衣凰問道:「皇上何在?」
宗正道:「皇上方才頭疼又發,這會兒正在榻上休息,老奴就等著郡主這藥呢……」
衣凰也不為難他,淡笑道:「大人不必擔心,衣凰自有分寸,就讓衣凰自己進去吧,皇上怕是有話要與衣凰說。」
宗正想了想,雖有不解,卻還是點點頭道:「也好,老奴在外面守著。」
衣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緩步入內。
榻上,睿晟帝正乏乏地半躺,看得出他臉色雖深沉,卻又遮掩不住的虛弱,正輕輕咳著,聽得進來的腳步聲,不由問道:「人還沒有來麼?」
衣凰欠身行禮道:「衣凰參見皇上。」
睿晟帝驀地一愣,抬起頭看了衣凰一眼,目光觸及她身上的玄色披風,不由微微一皺眉,沉默地看著衣凰。衣凰見狀,上前將木桶裡的藥碗取出放到塌旁的桌案上,道:「皇上所中之毒性寒,所以每每遇上寒冷天氣,痛苦就會加重。去年今時皇上也曾復發,只是那時因著大殿下和六公主剛剛逝去,旁人只道皇上是傷心過度,並未在意。而今看來,這毒發之痛又加重了些。」
「呵呵,是啊……」睿晟帝輕笑一聲:「又加重了,一年比一年重……」
「不然,皇上本可以無須這般痛苦,怎奈皇上將衣凰辛辛苦苦熬來的藥棄如流水,即便衣凰配出的藥方再有效,也是無濟於事。」
睿晟帝不由愣愣地看了她兩眼,而後竟輕歎一聲笑開:「你都知道了?呵呵……朕這般也算是自作自受了,可是朕甘願這麼做,咳咳……若非如此,朕如何能將那麼野性的你留在這宮中如此之久?」
衣凰心下一凜,只聽睿晟帝繼續道:「朕是故意將藥倒掉,只服下了一小部分能留住朕這條命的藥量,朕想在死之前能多看你幾眼……咳咳……」
聽這咳聲一聲比一聲沉,睿晟帝額上也有汗珠隱隱閃現,衣凰自知他此時必是痛苦萬分,心有不忍,將藥碗推到他面前,道:「皇上還是先服了藥再說吧。」
這一次睿晟帝倒是沒有拒絕,乖乖喝下所有的藥,而後定定地看著衣凰,許久才道:「你跟你娘……長得真像。」
聞言,衣凰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褪去外面的披風。睿晟帝盯著她手中的披風道:「朕記得這披風……是涵兒的。」
衣凰毫不否認,點點頭。睿晟帝豁然似是明白了什麼,目光盯緊衣凰,眼神有些疑惑,亦有些期待:「你有話與朕說。」衣凰便低頭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放到睿晟帝面前,當那東西出現在燈光下時,驟然閃出一道耀眼白光,清寒冷冽的光芒,睿晟帝見之卻如見到很親切之物,低喝道:「白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