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寂無聲,清風撩月,空明靜謐【鳳殤【楔子】秋月之夜伊人歸章節】。
茲洛城中一片死寂,安靜得能聽清夜風穿林打葉的聲音,呼啦作響,像是要在這無聲的夜裡打開一個缺口,釋放所有人的驚惶與恐懼。
除卻月光,整個城市都陷在黑暗的籠罩之中,家家滅燈,戶戶掩門,人人不聲不響。
即使明知這是個無眠的夜晚,卻還是不得不關緊門窗,待在屋裡不踏出房門半步。
三日前,宮內就傳出了皇上的口諭,三日之後的今天是月圓之夜,而今正是五百年大紀輪迴之時,得遇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是以今夜月出之後,人人不得出門,以免耽擱鳳凰再世為靈。
整個皇宮都氤氳在朦朧月色之中,各宮中只留下微弱的引路燈光,其他燈盞盡數熄滅,有風吹來,陰森清冷,寒意撩人。
唯獨清寧宮中燈火通明,一燈不滅,宮院四周的軍隊分別從裡外將清寧宮團團圍住,裡面的是侍衛統領冷天月親領的羽林衛,外面則是左右驍衛,披甲佩劍,手持火把,火光通明,映著刀削般的面孔,深沉肅穆,個個冷面無情,眼中寒光迸射,讓人不寒而慄。
連安明的衣襟早已濕透,袖口已經能擰出水來,他滿臉惶恐不安,卻又不敢正視身旁的主子,只能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瞄上幾眼,再迅速移開目光,把求救的眼神投向清寧宮的宮門口。
半個時辰後他終於歎了口氣,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夜入子時,仍然不見澤王蹤影,只怕為了今晚,一切可能出現打擾的人都已被皇上穩住,或是打發了。
再看冷天月,以及站在皇上身後的何子和邵寅二人,雖是滿臉嚴肅地站著一動不動,可看向那些女子的眼神,終究是帶著可惜與憐憫之色。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九九八十一條人命,更何況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女子,任誰都不會忍心看著她們就這樣被活活燒死。
尤其是對於何子和邵寅這樣久經沙場,浴血殺敵的將士來說【鳳殤【楔子】秋月之夜伊人歸章節】。
可偏偏,身前這個男人,他有常人所沒有的狠絕之心,能做常人所不能之事。
為著一個已經逝去的女子,他竟是癡狂至此——
清寧宮院內的平地上,用木頭架起了一個高三尺許的方形平台,長寬各五丈左右,而木台上的鐵柵裡,不多不少鎖了八十一位年方二十,且仍待字閨中的女子,不論出生,不論樣貌。平台四面各站了一名手持火把的侍衛,只等那坐在殿前的男子一聲令下,他們便會將火把投到木台下方堆積的木塊上,到時候*,任何東西都會被燃燒殆盡。
鐵柵中的女子,統一的上著白衫,下著五彩羅裙,遠遠望去有如鳳凰臨世。雖然她們早已知道自己的命運,此時卻是沒有一個敢騷動不安,只是個個臉色蒼白如臘,汗水濕了身上裙裳,依次排開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以她們對當今皇上的瞭解,只怕帶頭聒噪鬧事的,只會比被關在鐵柵裡活活燒死更為悲慘。
對於眼前的一切,殿前的男子竟是置若罔聞。
夜風吹動了他的衣角,他毫不知覺,只是在風吹得厲害的時候,抬起手附在嘴邊輕咳兩聲。立在身側的連安明連忙遞上茶盞,卻被他用手中的白玉折扇壓回。
即使此時他未著黃袍,可那白袍上領口與袖口以及邊角上的金線龍紋,仍然透露了他的身份——他是當今天子,蘇氏第二十四位皇上嘉煜帝。
墨綠色的眼眸中精光閃爍,卻又沉如滄海,無法透穿。那是蘇氏一族特有的眼睛,深邃得不可見底,像黑夜中的狼一般,一眼掃過,叫人心驚。
然他卻忽略了所有在投向他時帶著驚懼與絕望的目光,眼神躍過驚惶的女子,便投向了縹緲無垠的夜空中。
那裡有什麼,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逝兮清揚,美如鏡花水月。
卻,已經不在。
「衣凰……」他終於沉聲開口,連安明一驚,雖然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卻仍然驚喜萬分,至少這靜若死宮的清寧宮中有聲息了。
「皇上……」連安明不敢大聲說話,只是輕聲應著,以示意他一直候在身側。
「子時了。」簡短的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渾身一顫。他自己卻渾然不覺,聲音如夜幕中的清華月光一般,空明而冷清,不可觸及。
「皇上……」連安明有些慌了,卻依舊不敢大聲。
嘉煜帝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聲音,自坐榻上站起,踱步走向木台。
「衣凰啊衣凰,你便要這樣躲著我,不肯見我麼?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他頓了頓,低頭輕咳了兩聲,復又抬頭看著遠方,似是在思考什麼。只是他不說話,便沒有人敢開口。
這不再是以前那個淡泊寧靜、與世無爭的七王爺,也不再是那個性情優雅的涵王。如今他是當朝天子,九五之尊,他是高高在上的王。
「放。」就在所有人愣神的時候,冷冷的一聲令下,又將眾人的思緒拉了回來,四名手執火把的侍衛微微一怔。
「皇上三思!」
連安明、冷天月以及何子二人幾乎是同時出聲,四人跪地相求,全是正規的大禮,臉上是掙扎過後的堅決。
他們都是跟隨他多年之人,又怎忍心看他新登帝位就招民怨?
「放。」他對四人的求情充耳不聞,冷眼掃向那四名侍衛,四人被那眼神看得心驚,見讓皇上回心轉意已是枉然,只得默默一聲哀歎,將手中的火把扔向木台。
一時間哀叫之聲連連,八十一名女子紛紛尖叫著往中心聚攏,然卻也無用,大火很快往中心燒去。
周圍的將士,除了羽林軍的部分侍衛,其他悉數是馬踏戰場,殺敵得歸的好漢,此時面對這一場景卻不忍目睹,紛紛側目,慘烈的哀號聲依然往耳朵裡灌。
「皇上,此舉不妥啊!」連安明還在試圖勸嘉煜帝,然而嘉煜帝卻揮開了連安明的手,嘴角是殘冷的笑,深邃的眼眸中殺機愈加凝重。
慕衣凰,你莫忘了,我是皇上,語重千斤,我叫你生,你便不能死……
我不信你已死,你只是在躲我,既是這般又如何?我一定會將你找出來。既然所有人都說你是鳳凰轉世,那我就給你一個浴火重生的機會,讓你再這場大火中重生,回到我身邊……
不是「朕」,而是「我」。
不再是一個帝王的身份,而是一個苦求自己心愛之人的男子。
眼看火勢越來越烈,幾乎到了不可阻攔的地步。周圍人一言不發,似是在給這些女子默默哀悼。除了那些女子的慘叫聲,就只剩下木台燃燒時發出的辟里啪啦的聲音。
這才是真正的絕望之聲。
連安明看著眼前的大火一點一點吞噬木台,心頭又著急又痛苦,在目光掃過夜空時,驟然閃過一絲驚訝,驚得他連叫都叫不出聲。
那一抹青鴻白影似是自月光中落下,帶著一身的光芒,掠過天空和圍牆,直直飄向清寧宮,眨眼間身影已至宮前,輕揮白衣廣袖,素手纖揚,木台旁的蓮花池中升起一道水流,澆向木台的大火,只消片刻,火勢已止,水已乾【鳳殤【楔子】秋月之夜伊人歸章節】。
所幸,大火燃燒的時間不久,未及木台中央,木台也只燒了表面一層,被水一澆,已然漸漸熄滅。
眾人抬頭,驚訝地望著突然出現的人,竟沒有一人想起要上前阻止她。
只見那白色身影如翎羽飄落,微微一轉,便落在鐵柵的頂端,低頭,一雙清眸看向嘉煜帝,微光流轉,滿眼儘是清涼之意。
他人只是訝然驚艷,然連安明卻因為被這一驚,嚇得腿軟,伏在地上爬不起來。
來人一身華光白衣,在月光與火光的照耀下,白衣上下悉數泛著清幽的白色光芒,閃閃爍爍地照進眾人的眼睛。那是輕薄透亮的白玉片製成的衣服,世間只此一件,再無一雙——白玉真衣。
既然如此,那眼前這位女子就只能是一個人,便是前右相慕古吟之女,當朝世襲郡主,慕衣凰。
亦是險些釀成今晚這場災難的火種。
然而,就在三個月前,連安明是親眼看著她葬身於冰凰山莊的那場大火中的,身軀已盡化為灰燼,被風吹散,連屍骨都未收回。皇上甚至因此而遷怒於洵王爺,將其囚於監牢多日。
難不成,她真的如傳說中的那樣,是鳳凰轉世,不懼火焚?
想到這裡,連安明自己都忍不住要否定自己的想法,那些不過是市井傳說,又怎能信以為真?只是若不信,那眼前的事又如何解釋?
在場的人,就只有嘉煜帝一個人毫無驚訝之色,冷刻的眼眸不知何時升起了一絲暖意,定定地看向白衣女子,幽幽說道:「你終究還是出現了,衣凰。」
這一聲「衣凰」讓全體將士和八十一名女子全都為之一顫,再度看向衣凰時,眼神無一不是欽羨有加。當日還是涵王的嘉煜帝被困突厥軍中,四王爺洵王重傷,九王爺渙王相距甚遠,救不了急,是清塵郡主慕衣凰前往搭救,所帶隨從不過三五人,幾乎是隻身入突厥大營。她用了怎樣的方法他人不知,只知那日她成功地救出了嘉煜帝,且不動一兵一卒。
是以,先帝頒下聖旨,封清塵郡主為世襲郡主。後先帝駕崩,還在遺詔中將其指婚於涵王。
然而,就在嘉煜帝登基不久,大婚前夕,清塵郡主卻消失無蹤,遍尋不得。之後便傳出其乃鳳靈轉世,五百年期至,是以化身鳳凰離去了。
誰也不想會在今日,在此等情景下,見到這位傳聞中的女子。
衣凰明眸流轉,目光肆無忌憚地直視著嘉煜帝,眼神幽深淨澈,「那是因為我不願意你為了我一人,害了數十條人命,亦不願你為了我,失民心,丟江山。」
只是「你」「我」的稱呼,毫無君臣之禮,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從她口中說出,竟是那般清清淡淡。
嘉煜帝微微瞇起眼睛,貪婪地打量著衣凰,「你既知我是為了你,又為何要從我身邊逃走?」
「你是天子,是萬民景仰的聖上,豈可將自己的剋星、煞星留於身側,迷亂朝綱,禍國殃民?若是如此,我當初又為何要幫你?」衣凰輕瞥他的眼眸,看到那雙曾經淡泊無情的眼睛裡如今滿是朦朧的傷痛,帶著一絲冷酷與決絕的氣息,看向她時卻又有和煦春風的輕柔。她微微歎息,久久不曾移開目光。
終於還是又一次陷入這樣的眸光之中,一如最初的那一眼,百轉千回,糾纏萬千。
嘉煜帝的眼中閃過一絲心疼,他又怎會不知她的苦心?她隱忍,她捨棄,全然是為了他能坐穩江山,坐穩皇位。然,這不是他想要的。若是當初自己便看清是這樣一場宿命,他決然不會參與到這皇位的爭奪中來。
「若沒有你,這一切於我而言,皆無意義。我可以不要這帝位,這江山,這千秋基業……」他開口,聲音似是呢喃,「衣凰,我只要你在我身邊……」
他向衣凰伸出手,眼底笑容暖若和風,燦若春華。
出生在帝王家,貴為皇子,自小便是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只須他的一句話,金山銀山、錦衣玉食便擺在他面前。這一生,他又何時伸手向別人討求過什麼?
可是,這一次不同。
這一次,他要的是一雙手,一雙纖柔卻無數次救他於生命邊緣的手,一雙助他奪下這萬里山河的手,一雙執起便可陪他踏人生長途,看大好河山的手,一雙牽起了就不會再放開的手,這雙手別人給不起。
就只有她。
就只要她。
也,只能是她。
衣凰靜靜地看著他靜淡如水的面容,久久不語。
縱她有千萬般顧忌與擔憂,便在他向她微笑伸手的剎那化作輕煙消散。
佛語有云:命由己造。
既是如此,他已願用手中江山相換,換她一生相守,她又何苦要憂慮此多作甚?人生一世,短若浮光,終究逃不過一個生老病死。何不執手相伴,共看人生萬千情景?
抬首,空中月光皎好,她頓然一笑,笑靨如花,如春風拂面,如清泉流溢,隨著那銀華的月光,鋪瀉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