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字自口中吐出,一顆心反倒靜了下來——該著她的,終歸還是逃不掉,當日自己被阿七選中,便知禍福難料,走到今日,若得了局,倒也罷了——篆兒伏身在地,端端正正叩了頭,復又直起身,垂首靜靜跪著——
倚坐在書案之後的男子一言不發,似是許久未動。篆兒不敢抬頭,只覺雙膝硌得生疼,又漸漸麻木——跪得久了,耳畔唯有窗外院中竹葉簌簌之聲,心也有些恍惚,仿若一切與往日無甚不同。
不覺間案上紅燭已燃去大半,忽而爆開一粒燭花,此時又聽幾聲輕微異響,似是綿帛撕裂之聲——篆兒身子一僵,便見一幅撕毀的山水長幅被人一把擲在地下。
玉羅靈娣侍立一旁,雖知趙暄心中怨忿由來已久,卻不知為何發在義平侯將將送來的一副畫兒上。二人只當篆兒今回必是凶多吉少,正替她暗自憂心,誰料卻見趙暄將手支著額角,沉沉開口道:「起來吧。往後也不必跪,仍舊在此處服侍。」
玉羅靈娣聽得俱是一愣,暄已撐起身來,步履虛浮,緩緩向外而去。靈娣趕忙跟上攙扶,又聽他邊走邊低聲吩咐道:「拿出去找人將畫補好。」
篆兒呆呆跪在地下,直待玉羅過來將她攙起——後背冷汗涔涔,手足冰涼,唇張了幾張,竟說不出話來,倒似度了一場劫一般。
玉羅將帕子替篆兒拭乾不知何時掛在腮邊的眼淚,勉強扯出一個笑來:「恭喜妹妹!妹妹竟是因禍得福了。既是殿下發了話,如今連季嬤嬤也不必回稟。阿七姑娘回來與否尚且不論,好生在這苑中伺候,往後福分還長著呢——」
篆兒這才明白趙暄方纔所說往後不必跪的意思——王府中服侍正妃的大丫鬟,因有些身份,人前便是極少跪的。想她原不過一個灑掃丫頭,因了阿七,如今能與玉羅靈娣一般無二,心中一時難辨悲喜,顧不得多想,淚眼望著玉羅,哽咽道:「玉姐姐,姑娘果真還能回來麼?」
玉羅不知如何作答,只淺淺一笑,逕自而去……阿七初次醒轉,腦中仍是不甚明白,竟記不起身在何時何地,只知自己仰面躺著,眼前一片晦暗,四肢百骸痛楚難當,卻又尋不出究竟痛在哪一處。索性不再多想,將眼一闔,接著昏睡過去。
睡夢中喧嚷之聲不絕於耳,騎馬的,架鷹的,跑狗的……各色奇形異狀之人,面露凶光,紛紛朝著自己撲將過來——阿七撒腿狂奔,心中兀自困惑不解——此番究竟因何失手竟這般狼狽?繼滄那廝去了何處,為何不來接應?怎的這捉人的架勢,倒跟打圍的一般?
正自琢磨,冷不丁撞上一樣物事。趕忙抬頭看時,卻見一個身量極高的男子,瞇著一雙狹長鳳目,淡然向自己身上一掃。又聽身後有人笑問:「莫非是殿下先瞧見的?」
不想那男子撣了撣被阿七撞上的袍擺,冷冷答道:「不是。」
阿七一愣,掉頭再逃,此時半空中旋下碩大一隻花鷂,一爪便將自己提起。阿七離地數丈之高,唬得哇哇大叫,繼而又覺身後鷹爪一鬆,逕自跌進一人手中。
驚魂甫定,忽聽頭頂有人輕笑:「好一頭肥兔,平白被我撿著!」阿七這才恍然大悟,怪道方纔那廝瞧著恁高,自己將將撞到他的腳踝!而身後追著的又是獵犬鷂鷹——自己何時竟變作一頭兔子?心中好不沮喪,懶洋洋抬眼瞧時,只見伸出兩指將自己捏著的男子,眉眼雋秀仿若畫中人一般,可不正是亓修澤!心底一喜,忙道:「修澤,是我!」
話音未落,阿七一臉媚笑生生垮了下去——男子轉眼幻作另一副面容,美則美矣,只可惜笑意之中亦透著三分陰鷙——被他笑得後心發涼,話音兒止不住打顫:「阿七見過……程公子……」
遠硯似是聽不懂她的話,將她拎在手中抖了兩抖,指尖向她後背一撫,仿若逗弄自己豢養的狸貓,口中笑道:「皮毛水滑,倒做條好領子!」
正說著,身後傳來駿馬嘶鳴,阿七不禁納悶今日怎的聚得這般齊全?一回臉果見蘇岑手持利刃,旋即而至。定睛一瞧,那利刃銀光閃閃,既似自己贈與蘇岑的匕首,又似索布達拿來片鹿肉的片刀——但聽蘇岑閒閒開口道:「蘇某先瞧見這兔子,既是被你撿去,不如將它一劈為二,方為公道——」
阿七聞言一個激靈,立時被唬得醒轉過來——頭頂天光淺淡,額頭似是落了幾滴露水——不禁長舒一口氣,好在只是做夢!
呆愣半晌,終是理順了頭緒——自己與賊人墜下懸崖,還當他功夫如何了得,不想竟是全無把握,差點累她一道丟了性命。如今二人背對背捆在一處,阿七仰面朝天,可憐那男子臉朝下摔將下來,莫非已經……想到此處,阿七渾身寒毛倒豎,險些驚叫出聲——這阿七膽子雖壯,卻最怕死人,平素見了壽材鋪子都恨不得繞道而行——阿七緊咬牙關,竭力掙扎一陣,卻是徒勞,一面哆嗦著,哼哼唧唧哭出聲來。
邊哭邊向四下打量,發現自己非但墜下崖來,且恰恰跌進一處捕獸的陷阱之中!此時阿七尚不知曉,現下已距墜崖之時隔了兩日。此番由她而起的一連串事端,比之祁地一行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刺客闖入上陵,衍帝大怒返京,另調重兵封山搜捕。一眾世家子弟少不得奉了旨意,敗興而歸。十餘名四品以上扈從武官皆被降職罰俸,陸元奎等人更是首當其衝,左遷至衍西峒縣幾處窮鄉僻壤,戍守邊關去也。
京畿護衛接連搜山數日,又沿籍水一路搜尋,卻因阿七二人墜入深阱,且洞口草木繁密極為隱蔽,最終無功而返。
又因提前返京,東宮借衍帝出行之際,隱瞞衍西戰報一事不慎敗露,儲君禁足東宮思過;宸郡王請旨出京養息原已獲准,而聖怒之下,衍帝竟收回成令,著其押運軍糧前往衍西。
宸王抱病啟程,月中抵至定州,傷勢急轉直下,無奈只能滯留定州行館;消息傳回京中,已近月末,彼時阿七正身處重重宮牆之內,彼此間音訊全無——此為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