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忙亂過後,靈娣帶了幾個丫鬟服侍著趙暄在外書房歇下,與季長稍一合計,又遣人速去請藍思正——一時竟無人顧及阿七。待內院玉羅得悉消息,匆匆趕了來,卻見阿七在書房東廳遠遠坐了,手中一盞半冷不冷的乏茶,心下猶自不解。
近旁無人,玉羅又急著往房中探視,因上前輕聲問道:「姑娘竟不進去瞧一眼殿下麼?」
阿七淡淡應了一聲。玉羅倒瞧不出她的意思。此時靈娣自偏廳過來,雖是恭聲向阿七福了一福,口氣卻是極涼:「殿下命婢子送公子回縑緗苑歇息。」
阿七便道:「不必勞煩姐姐,有玉姐姐送我便是。」
不想靈娣淡然一笑:「殿下心中記掛,吩咐務必讓婢子送下,還要回來覆命的。」
阿七瞧一眼靈娣,見她眼角竟有些淚意,心念一動,當即擱下手中茶盞,起身往西次間寢房而去。玉羅急忙跟上。靈娣作勢要攔,阿七已掀起簾帳逕自走了進去。
房內燃了幾盞上用夾紗素燈,光暈柔和。榻前簾幔輕垂,幾名侍女侍立兩側,俱是悄無聲息。阿七上前,身側便有侍女輕輕一福,替她掀起一角紗簾。
內中猶有兩名女子,衣袖輕挽,正自銅盆中將溫水浣洗帕子。見阿七突然進來,倒愣了一愣。
阿七掃一眼趙暄,卻見那廝闔目躺著,不知是睡是醒,鬢間隱有薄汗,而雙顴卻紅的有些詭異。阿七顧不得自己猶作男子裝扮,只管湊上前去,眉頭一擰,低聲道:「下去吧!」
二女遲疑間相互一望,一時並無起身讓開的意思。阿七便不耐道:「靈姐姐——」
身後跟來的靈娣便向那二女悄一揮手,她二人方起身退下。
阿七抬手向暄額間一拭,已燒得灼手,再探探腕上——脈浮且數,倒似尋常外傷所致氣血瘀滯的脈象——此時方知他昏睡不醒,竟是真的——不禁低低自語道:「可不是自己作死麼?」一面說著,便要將他額間棉紗取下。
靈娣已譴退眾人,此時趕忙上前攔住,口中急道:「公子倒要做什麼?」
「昨日過午才被傷著,一日未過卻燒成這樣。」阿七面上無甚表情,只低聲問道,「先前經了何人之手,替他料理傷處?」阿七自是記得,當日在祁地,他替自己受下杖責,傷勢遠遠重於今次,入夜仍可快馬往返百餘里,絲毫無礙。
靈娣原是不欲多說。玉羅睇一眼靈娣,輕聲道:「平日殿下如何待姑娘,你還不知麼?不必拿話搪塞姑娘。」
靈娣這才如實回道:「是藍大人。自老爺府中回來,並未經外人的手。」
「若非成心,便是遇著庸醫了?」阿七明知蹊蹺,心下既憂且恨,口中卻淡淡道,「罷了,一時半刻也死不了,等藍大人來了問過便知。」
二女見她出言無忌,反倒不知如何接話。
阿七也不再與她們多說,只將棉紗細細解了瞧時,傷處略有紅腫,看似並無大礙——此時更覺憂心。抬手再去推他,竟是不得醒轉。阿七心中難安,意欲喚來周進問個明白,轉念又想,既是靈娣亦不知情,周進豈肯對自己直言?心煩意亂之間,好容易才將藍思正盼了來。
那藍思正診視一番,開過藥方。阿七待要問些什麼,藍思正卻一味言辭閃爍,被逼得緊了,索性一揖到地:「在下若有可說的,豈敢有瞞分毫?等殿下醒轉,公子有多少問不得的?」
阿七心下暗恨,一時卻也無可奈何,唯有耐著性子候在榻前。
待煎了藥來,暄倒略略有了幾分神志,阿七在一旁冷眼瞧著侍女餵藥。那侍女素手皓腕,淚眼盈盈,又見他氣息粗淺,一碗藥未盡,中途已歇了兩歇。阿七終是看不過,劈手奪過藥碗,捏住下巴,直灌了幾口。暄兀自咳個不住,這廂藥碗已立時見底。
那侍女看得心驚,又不敢攔著,只忙不迭的取了帕子替他輕拭唇上的藥漬。
暄倚在榻上咳了半日,低聲命那侍女下去,又喚阿七道:「你來。」
阿七湊近些坐了。便聽他低聲道:「若被你嗆死,豈不冤枉——」
此刻只覺心中既痛且恨,阿七不禁咬牙道:「今回這齣戲,殿下怕是演得太過了。」
暄雙目微闔,待要抬手拉過阿七,無奈臂上竟是半分氣力也無,唇角勾起極淡一絲苦笑:「過了?如今怕是還未開場呢——」
阿七心底一酸,生怕被他瞧見自己落淚,趕忙回過身去向幾上取過一盞溫水。抬眼又見窗外天色隱隱泛青,心知此時多說無益,便緩了語氣輕聲道:「歇了吧。許是已近卯時了。」
暄果然不再言語,沉沉睡去。阿七守在旁邊,將手攥著他的衣襟,無端覺得心底發慌,片刻不敢闔眼。
直至天色發白。靈娣帶人進來熄了燈燭。因勸阿七回去歇息,阿七隻是不肯,又命她找來周進。
季長等人亦是一宿未能安睡。此時季長與周進一起過書房來,阿七吩咐周進道:「不必再耽擱了,該請的,只管請來吧——」丟下這句,便往寢房走。
將走出一步,回身卻見季長周進仍愣在當廳,不禁低斥一聲:「蠢材!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
周進這才回過神來,向季長遞上一個眼色,二人竟是躬身退了出去。
出來過廳,周進先便「嗐」了一聲。季長與他共事多年,心下自是明白,抬手向他肩上一拍:「此人雖生得不男不女,竟是心計過人。先時你吃他的大虧,也是沒奈何。如今正事要緊,既是王爺都信任他,兄弟,看開些吧。」
二人便分頭行事,一個帶人快馬往寧王府通稟,一個直奔內院而去。
玉羅早命兩名小丫頭在內院垂花門外候著,此時見了季長,內中一個便忙不迭的進去傳話兒。
一炷香功夫,外書房門廊之下,便聚了十七八名妙齡女子,端的是環肥燕瘦,百媚千嬌。美則美矣,無奈個個哭哭啼啼,梨花帶雨。
阿七躲在內室,仍被外間哭鬧吵得心浮氣躁——手中兀自捧了一盞清淡湯羹,平生初次執了匙子服侍人用膳。偏生對方卻不領情,只勉強喝進一口。
阿七眼瞅著趙暄面上血色盡退,愈發不安,一時顧不得惱他,擱下羹碗,又摸索著探至他腕上,卻覺脈息細弱,心下當即涼了半截——素來康健之人,又是年輕男子,外傷之後若脈象細弱,是為死脈,性命堪憂。
偏偏此時門外廊下有女子聲音尖細,長長泣了一聲。阿七眉梢一跳,立時抓了暄的手臂,低聲恨道:「你與藍思正,瞞了我何事?」
一語未落,淚先滾了下來。
暄雙目輕瞇,斜斜將她瞅著,似是要對她笑,無奈只能低低一喘。
阿七直恨得渾身發顫,泣不成聲:「我阿七倒不明白,這世間你看得比命還重的,究竟是何物!」
房中只餘靈娣一名侍女。靈娣在這府中,原是極有些體面,卻是不敢多說一句。此時便見阿七回身,冷聲道:「再遣人去問,藍大人幾時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