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緩緩抬手,餘光輕掃來路,心知此時若不逃,便再無退路——凌厲風聲之中,耳畔卻無端輕響起北祁絃琴蒼涼悠遠的曲音,又不似日間酒肆中的一曲《哭雁山》,唯覺婉轉低回,杳杳不散——
經年之後,年輕君王立在這雁山腳下,殘陽晚照,漫天雲霞似火,而胸中苦楚,更好似火燒一般,「……那年那日,你所要救的,究竟是何人——卻是我,抑或子岸?」
雲七默然,報以苦笑——所謂生死愛恨,只在一念,若那一瞬,抽身而去,帶了箴兒悄然離開,至此漠上江南,山河漸遠,永不相識,亦不必相見,是否便好過如這般、此後經年,牽牽絆絆,血淚癡纏?
佛語,回頭是岸——可等她猝然回望,身後已是杳然。
唯記得那一瞬,自己卻是掌心翻起,碎石飛出,祁國男子腕間一沉,兩矢破空而去,終是偏離……
男子接連兩次補射,而良機已逝,卻是徒勞。猛然間望向阿七,眼中精光迸射,仿若鷹隼。阿七心知退無可退,便起身迎著那冰寒的箭矢,在狂風之中揚聲道:「那人並非衍國太子,你且逃命去吧!」
二人之間隔了重重風砂,面容模糊,而少年嗓音清越,好似那江南的簫聲一般空靈。烏末手中一頓,而既已開弓,箭矢如何回頭!
雙矢齊發,阿七隻躲過其中之一,便聽一聲暗響,左肩一陣酸麻,人也隨著箭勢跌坐在地。阿七怔怔望著肩頭一處創口,竟不覺痛楚,心中惻然,卻自嘲不已——自己方纔如何就認定,若世子遇險,那蘇岑會捨身相救?
卻說那烏末即刻上前兩步,而此時遙遙望見官兵轉眼即至,終是飛身躍下城牆,向城中逃去。
唯覺酸麻而無痛楚——箭矢之上,必已淬過毒。阿七自是明瞭,此劫怕已難逃。
衝在前面的兩名兵士,只看見阿七,卻未曾發現祁人烏末。隨後趕來一名校尉,將阿七一頓打量,卻只見箭傷,不見弓弩,心知難以覆命,卻仍是命人押了阿七,送至城下。
趙暄等人早已入城。兩名兵士將阿七押至隊伍近前,那守城校尉便跪地告罪。阿七亦被押著跪下,神志尚清,只抬了頭,向四下一番張望,心中不似驚懼,反倒似有些不甘。
隋遠便策馬上前,低頭卻見是個清秀少年,左肩之上衣袍割裂,兀自帶著箭傷,鮮血慢慢將半邊衣衫染透。隋遠便冷聲道:「這便是抓到的刺客?」
校尉不敢應聲稱是,唯有伏身在地。
此時趙暄只遙遙坐在馬上,與身旁一名近侍說笑,對所抓刺客視而不見,週遭圍了十數名驚魂甫定的親兵,方才一番驚險,於他倒像兒戲一般。
阿七並未發現蘇岑,一口氣便似洩了三分。伏在地上,有氣無力道:「將軍明鑒,小人因為好奇,半夜爬上城牆,絕非刺客——」
「那你的箭傷,又是因何而來?」
「只顧向城下看,不知何人,卻向小人射了一箭——」
隋遠見少年年紀輕輕,肩上血肉模糊,口中卻不呼痛,便示意身邊的一名侍衛上前探視。
那侍衛舉了火把,向阿七面上一照,又扯過阿七的手掌看了。方附在隋遠耳側低聲說道:「將軍,許是那刺客已逃了。此人絕非使慣弓弩之人,且中了毒箭,不知毒源是何物,已是命不久矣——」
隋遠便微微點頭,吩咐周圍兵士道:「算了,不必為難此人,讓他自去吧。」一面說著,右臂一揮,隊伍便向城中走去。
兩名守城的兵士便上前來,合力將阿七架起,倒像是拎了一隻獵殺的鳥獸,向路邊一丟,許是等她氣絕,再拖去掩埋。
阿七便伏在地上,直到身畔吵雜之聲,終是漸漸遠去。
待到全然靜寂下來,方聽到胸腔之中心跳如鼓,創口開始隱隱作痛,只過了片刻,那痛楚便好似深入骨髓,雙臂麻木,再也無力摀住傷口,索性垂下手來,任由那血汩汩流出。
不知何時,平地驟起的狂風,已悄然無蹤。那月色復又變得澄明,萬籟俱寂,先時的琴音,仿若不曾響起,無非只是心中幻象。生已無望,阿七心中懊悔——早知如此,當日臨行之時如何不去瞧一眼繼滄?還有那浦兒,必是要暗罵自己總是言而無信了。心中想著,只將手輕輕摩挲著身下沙礫——這便是自關外刮來的砂礫麼?卻不知,與那陵江水底的,又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