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屋子裡的燭火突然全數熄滅,一個黑魆魆的人影從房頂躍下直竄進來,手中擎著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直撲谷元亨而去。
四周尖叫之聲頓起,有幾個膽小的丫頭,已經給唬得涕淚橫流抱做一團,霎時間,原本就不大的堂屋裡亂得好似一鍋粥。
姚織錦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全身像是被雪水凍住了。那人影全身包裹在黑色的夜行衣中,看不見他的面目,可是,那頎長的身形卻怎麼瞅都眼熟。還有方才窗外那一聲爆喝,那低沉的,帶著一點沙啞的嗓音……
大亂中,有人從旁拽了她一把,將她拉出緊緊擠作一起的人堆,並往她手裡塞了樣東西,便輕巧地默默閃了開去。她木呆呆地往來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什麼也沒看到,眼睛裡只能瞧見刀劍的冷光在室內閃爍,耳中只能聽見谷元亨殺豬般的嚎叫,腦袋裡卻是嗡嗡隆隆,什麼也想不清楚。
莊上的家丁護衛四下奔竄,卻似乎根本弄不清該往哪邊跑,不是你撞著我,就是我撞著你。姚織錦站在離人群稍遠的地方,不敢動,更發不出一絲聲音。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那個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片刻,但又如一輩子那樣漫長,終於有人哆哆嗦嗦重新點燃了燭火,姚織錦緩緩轉過臉,透過人群閃出來的那道縫隙,她看見谷元亨倒在血泊之中,一把長劍插在他的胸口,鮮血濺在地面和窗稜上,看起來,好像已是沒氣了。旁邊,何氏像是傻了一般呆呆站著,臉色慘白,徐淑寧「啊」地發出一聲大叫,捧著肚子栽進了椅子裡。
她下意識地回頭去尋紅鯉,沒花多少工夫,就看見那女孩兒遠遠站在門邊,冷著一張臉,眼睛死死地盯著谷元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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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元亨死了,他的親弟弟、潤州太守谷元籌連夜趕到黑涼村。兄長在大年夜被刺殺身亡,他又驚又怒,立即將裡正找了來。據說兇手在逃離時被一個家丁一刀砍中了左肩,谷元籌便下令在整個黑涼村展開搜查,尤其注意那些身上有傷的年輕男子,誓要將那賊人活捉回來。
拂雲莊上下一片驚惶,所有家丁下人有如驚弓之鳥。至於各位主子,何氏在谷元亨死後便一直呈現不吃不睡的呆傻狀態,謝天涯來看了幾回,該施的針施了,凡是能用得上的藥,也都一一拿出來給她嘗試,終究是作用不大。莊內大小事務皆由谷韶謙領著趙廣易暫時照管著,姚織錦一直守在徐淑寧身邊——經過這番驚嚇,她小產了。
紅鯉倒像個沒事人一般,照常在房內伺候著,彷彿所有事情都與她無關。到得第三日,莊上終於算是平靜有序了一些,丫頭們也紛紛得以回房歇息。姚織錦在徐淑寧房中守到半夜,等到梨花起來換了她的班,便回到丫頭們的房間。爬上床閉上眼睛,卻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索性將大年夜那晚,某人塞進她手中的東西又打開來。
那是她的賣身契,離開姚家當天,她在上面按了手印,便從此再沒見過,如今,又回到了她手中。這一切就像是夢一樣,她知道,現在只要她願意,隨時都能離開這裡,從此與谷家全無瓜葛,重新做個自由人。可她更加明白,至少眼下,還不是時候。
好不容易終於有了睏意,正朦朧欲睡,一隻冰涼的手按在了她的胳膊上。她睜開眼睛,就看見紅鯉坐在她床邊,見她醒來,無聲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姚織錦也沒有說話,起身披上襖子跟出門外,在一棵大樹後頭停下腳步。
紅鯉垂著頭在原地站了許久,不知在思量什麼,過了好半天,忽然道:「我要走了。」
風很大,她一開口,聲音就被風聲淹沒了。
「嗯。」姚織錦點了點頭。
「你就不驚訝嗎?」
她抿了抿嘴唇:「我知道是你們。我雖然沒看到他的臉,卻對他的聲音很熟悉;而你,我記得你身上的味道,在你把賣身契塞給我的時候,我聞見了。」
紅鯉動了動嘴巴,忽然自嘲地一笑:「我還想著,鬧了這麼一出,你個小丫頭不知會嚇成什麼樣,沒料到你竟如此冷靜,倒是我小瞧了你了。只是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
姚織錦低頭想了想:「三哥哥如今在哪裡?」
大年夜晚上,她一眼就認出,從房頂跳下來殺死谷元亨的所謂「賊人」正是凌十三。他們明明沒見過幾面,但那身影卻像刻在她腦子裡似的,怎樣也抹不掉。
「我……我不知道。」紅鯉的臉色愈加凝重,「我和他約好了在村外的破廟裡見面,這兩日我每天都過去,他卻始終沒出現。聽說他受了傷,我放不下心,一定得去找他。」
「你們……」
「我叫凌燕,凌十三是我哥哥,本名叫凌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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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谷元亨在京城已小有名氣,人人都道他是靠著岳家發跡,往往忘記了,他更是以巧取豪奪而聞名。
當時,凌鷹和凌燕兩兄妹隨著父母在京城開著一間醬園子,谷元亨看上了那處地方,先是想出錢買下來,見凌家不願,便生了歹心,糾集一群打手見天兒地跑去鬧事,最終將地契搶了來。不僅如此,他還看上了美貌的凌家夫人,趁著凌家主人不在,對其百般利誘,那凌夫人始終不肯,被他一發狠,用枕頭捂死在了床上。
「當時我只有兩歲,谷元亨來時,奶媽抱著我藏在了儲物房裡,哥哥見他欺負娘親,衝上去咬了他一口,被他一刀砍過來,在眼角留下了一條傷疤,事後他便揚長而去。我爹爹回家才發現娘親出了事,本想報官,誰料谷元亨的岳父以勢壓人,官府不單不受理此案,還將我爹打了一頓,過了不上半年,也鬱鬱而終。自那時起,我和哥哥便過上了流離的日子。」紅鯉低著頭,小聲而清晰地道。
姚織錦心中受到極大的震動。她早就隱約覺得紅鯉和凌十三相熟,也知道他們有事情瞞著自己,但沒想到,他們居然被谷元亨害得家破人亡,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過了許久方道:「你們一直就在計劃報仇的事?」
「沒錯。」紅鯉點點頭,「這些年,為了報仇,我和哥哥不知吃了多少苦,常常吃了上頓便沒下頓,動輒還要看人的臉色,實在苦不堪言。哥哥十歲那年,帶著我從舅舅家跑了出來,他拜師學藝,幾乎每一天都弄得傷痕纍纍,也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至於我,等我到了八歲,哥哥親自找人牙子將我賣進谷家做丫頭,為的就是能和他裡應外合,親手殺掉仇人。我在谷府呆了整整七年,想過各種辦法,無奈谷元亨知道自己仇人眾多,在身邊安排了許多打手家丁,我哥哥孤身一人,實在不好下手。這次來到拂雲莊,是我們最好的機會,終於……終於是成功了。我現在只擔心他不知傷勢如何,會不會有危險。」
她輕描淡寫,幾句話將事情草草帶過,但姚織錦知道,這其中的辛酸,一定是她無法想像的。她碰了碰紅鯉的手:「別擔心,三哥哥一定會吉人天相的。」
紅鯉苦笑了一下:「說起來,我們兩兄妹跟你還真算是有緣分,許是因為皆被谷元亨所害的緣故,同病相憐,使得哥哥對你十分關心。他時常在谷府外流連,我總會想法子和他相見,你進府沒幾天,他就找到我,讓我盡可能的照顧你,那條帶鈴鐺的手繩,其實,也是他給你的。」
姚織錦訝異地張大了嘴巴,她沒想到凌十三在背地裡竟為自己做了那麼些事,她居然還一直覺得他面冷心冷!她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一塊兒似的,眼睛一陣發酸——凌十三到底在什麼地方?
紅鯉長歎一口氣:「多說也沒什麼意思,反正,我的事全部都告訴你了。如今谷元亨已死,你的賣身契,是我們離開谷府來拂雲莊之前,我從他書房偷的,現在也已經還給了你。你若想做個自由人,隨時都可以,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你現在走,就不怕引起谷元籌他們的懷疑?」姚織錦擔憂地問道。
「這兩天人心惶惶,好多丫頭下人已經商量著要不要趁亂離開。谷元亨這棵大樹倒了,以後谷家的日子,也不見得會有多好過,我跑掉,他們未必會放在心上。再說,我也顧不了那麼多,我必須找到哥哥。你呢?」
「我……」姚織錦猶豫了一下,「我要走,但現在不行,還是等風波過了穩妥些,否則,我擔心我爹和大伯會受牽連,畢竟,他們和谷元亨也有恩怨,我一跑,說不定就有人會懷疑到他們頭上去。退一步說,無論如何,大奶奶對我總算不薄,她現在那樣,我留下來照料,也是理所應當。」
「既如此,我也不勉強你,我連夜就走,你若有天打算離開又不想回家,可以來京城,找到哥哥,我們就會回去的。」紅鯉握住她的手,「錦兒,我能幫你做的只有這麼多,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就全看你自己了。」
相處了大半年,說分開就要分開,姚織錦心中別提多難受,臉上卻又不願表現出來,惹得紅鯉更添傷心,只淡淡道:「我都記下了,我會去京城找你,一定會。紅鯉姐姐,我以後該怎麼稱呼你?」
「凌家兄妹在這世上早已死了,今後我仍是紅鯉,我哥哥也只是凌十三。」說完這句話,紅鯉轉身就走,只不過一忽兒的功夫,便消失在呼嘯的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