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的一切就像落葉一般一片片地飄落進他的思緒裡:狹窄的崔衙弄裡,粉蝴蝶般的她從後面追上來往他手裡塞了一隻繡有並蒂蓮的香包……竹林書屋後面的空地上,私塾學生聚在一起正在聽任先生讀賈宜的《吊屈原賦》,那只香包忽然從天而降落在任先生面前,接著他就感覺到了從她大眼睛裡射過來的責疑目光……秋日裡,她和表姐莫文馨兩個和他一起去三伯伯家看二寶阿姐養的長毛兔,她撫摸著兔子雪白柔軟的長毛,用渴求的目光望著二寶:「阿姐,我能抱抱它嗎……書屋裡,他和她讀一會書或是寫一會字,都會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互視一眼,傳遞著朦朧而又青澀的愛意……張家後門的河埠頭,她被一艘小船接走,船剛一離岸,一團東西落了船板上,她彎腰檢起解開,裡面是一隻玉兔,接著她抬起盈盈淚光的眸子尋找著他……
以前的她是那麼的清純美麗和高傲矜持,那樣的清雅伶俐才思敏捷,猶如清水芙蓉般清新脫俗的倩影一直留存在他心底深處。自五年前在石橋上默默送別她以後不久,那個魏晉文也結了婚,之後便和他少有聯繫,關於她的消息也不再聽到。他一直以為她生活得非常幸福和美滿,但是,今天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才過了這麼幾年,她的眼睛裡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風采,代之以的卻是超過她年齡許多的滄桑感,而且現在,她竟然是孤身一人帶著女兒回娘家過年的!她的男人又是以什麼樣的理由拒絕和她一起回娘家的呢?他隱隱感到她並不幸福,至少是不太快活的,不然她為什麼要用那麼濃的妝掩飾自己?想到這裡,心便痛起來……
「明哥哥……明哥哥?」旁邊的青柳叫了他一聲,發現他沉思著沒有反應,於是又推了推他。
「哦,心肝,怎麼了?」他轉頭詫異地問道。看到她蒼白的臉色,他忽然醒悟。他和張丹桂的事早已成為了過去,現在,他和她已經是兩條路上的人,在以後的人生之路上也不會有太多的交集,所以。不管她幸福與否,都和他沒有多大關係,而他,也無力去改變什麼。所以現在。值得他去珍惜愛護的,唯有他的小心肝而己。
「我……我心窩裡有些不舒服……」青柳一隻手按住心窩,柳眉顰蹙說道。
「怎麼了?餓了麼?我把餅乾找出來。吃一點就好了。」他急忙將籐箱拎起來準備打開,但突然有一隻白皙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手裡有一隻烤得焦黃的發散著誘人香氣的麵包。
他抬頭一看,竟是張丹桂站在他面前,看到他抬頭。她將麵包又往前遞了遞:「別找了,我這裡有,讓她吃吧。你們沒吃早飯吧?」
「謝謝。早飯是吃了的,只是她早上起床後就覺得胃裡不適意(舒服),所以吃得很少。只是……呃。如果你給了我們,那你女兒呢?」他望了望旁邊。那個可愛的洋娃娃正在快樂地啃著手裡的小麵包,嘴角邊還掛了好多麵包屑。
「沒事,我帶了好多,路上吃是足夠的。」她說著將麵包遞給青柳,「魯太太,快吃吧,吃了東西胃裡就會好受一點。」
「謝謝桂姐。」青柳順感激地接過麵包,但只咬了一口,立刻覺得胃裡有一股酸水湧了上來,她嘴一張便嘔出了一口清水,接著又不停地乾嘔起來,旁邊那對老夫妻一見,立刻皺著眉頭逃到了對面空位上。
魯榮明一邊幫她拍背,一邊打開了船窗,讓她把頭探出去,經河裡的冷風一吹,她的腦子清爽了許多,胃裡覺得舒服多了。
「你太太是暈船了吧?」張丹桂看著青柳半個身子都探出在窗外,問道。
「嗯,這種船她沒乘過。這幾天只顧著忙忙碌碌的收拾東西,再加上昨晚又沒睡好,所以才會暈船了……」
「呃,你們這是去上海走親戚還是特地去註冊結婚的?」張丹桂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都不是。我在上海校場路上的萬有醬園裡做事已經有三年了……」
「怎麼?你也到上海了?我怎麼不知道?……」她忽然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唐突,便改口說,「呃,你到了上海怎麼也不來找我?」
聽了這話,他很想說我連你嫁的夫家是誰都不知道,又能上哪裡去找?但心念一轉,說出口的只是淡淡的一句:「醬園裡很忙,根本沒時間出去逛,在上海待了三年,我連城皇廟也只去過一次呢。」
「哦……」聽得他的話裡有明顯的客氣和疏離,她的眼神不由黯淡下來,低頭半響不語。
「心肝,好多了麼?別總是探在外面,會受涼的,快進來吧。」魯榮明並沒有發現張丹桂的神情有異,他現在的心全在青柳身上,怕她冷風吹久了著涼,便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勸說著。
「嗯,現在舒服多了,昨晚沒睡好,現在好困哦,真的很想睡覺了。」青柳把頭縮回船艙來虛弱地笑笑,撒嬌般地說。
「就知道你事多,」魯榮明寵溺地把她被風吹亂的碎發捋順別到她耳後,然後站起身讓出空位子,「好,心肝快躺下吧,睡一大覺醒來,就到雁城了。」說話時已把身上的棉袍脫下,蓋在躺下來的青柳身上,然後打開籐箱,翻出一件棉馬褂套上。
「你這樣不冷麼?小心受了風寒。」旁邊一直用別樣目光羨慕地看著兩人的張丹桂忽然擔心地說。
「不會的,我是練船拳的,身體好著呢,小時候在任先生那裡唸書時大冷天都只穿一條夾衫就夠了,你忘啦?現在穿的比那時可多了呢。」魯榮明說著把籐箱扣子扣好,塞入座位下面的空檔裡。
「姆媽,我也要睡覺……」邊上的洋娃娃吃完了麵包,細聲細氣地張開油膩膩的小手沖張丹桂叫道,嘴邊還掛著麵包屑。
「好好,寶貝睡吧,姆媽在一邊守著你。」張丹桂過去,從一隻大箱子裡取出一條小絨毯,蓋在躺著的女兒身上,然後輕輕地拍著她的身子,直到她入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