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署送達給任先生的公函上規定,全縣所有的私塾必須在年底前或關閉或改為代用學校,但改為代用學校前必須經縣署教育專員組織縣裡國民小學裡高資歷的教師對其進行塾室考評及塾師考核,考核合格的私塾學校方可以改成代用學校繼續收學生教學,考試合格的塾師可以繼續在原校留用也可以轉到國民小學任教(前世緣今生定第十五章相約內容)。是關閉還是改代用學校都要求每間私塾在十月底前呈文上報,如果到時不報即視為自動關閉。
任先生本來就打算關閉竹林書屋的,因此他無須為那個什麼勞什子考核費神費力,但是他卻必須做好書屋的善後工作,比如他要一個個地通知學生家長來塾淡話,對關閉塾室的事表示無奈和抱歉,然後對他們子女的將來也得有個建議和交代。許多學生家長都不識字,乍然間關閉塾室,難免讓他們感到不安和揣測,而且也不能讓孩子的教育半途而廢呀。
所以任先生必須做好相關工作才能讓書屋平靜關閉。最讓任先生頭痛的是釐清財務上的賬目。按以往的規矩,今年開學後只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是交了全年館金鈿的,而另外三分之二的學生只在中秋時交了半年的館金鈿,其餘的是要挨到年底放假前才來交齊。這就讓任先生犯了難:現在縣署對每個私塾都下放了整頓公函,不久之後必然全縣皆知,而現在距離年底還有三個多月,如若一次**足了全年館金鈿的學生家長聞訊後要求退學退費這可怎麼算?還有,那些只交了半年的學生又如何向其家長索要餘下的館金鈿?而且該索要多少,半年的還是三個月的?
這些問題不想還好,一想起來就讓任先生頭痛不已,他只是個儒學夫子,只知道熟讀聖人書,並不精於計算,平時家裡的用度化銷都是由夫人陸氏精打細算地調配著,不需要他操一點心,他要做的只是教好學生就行了,可現在讓他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去計較,這就和趕鴨子上架一樣,確實勉為其難了些(前世緣今生定15章節)。
可是,這關係到自己一家子將來的柴米油鹽生計問題,不好好計算一番又似乎不行。任先生糾結好久,最後決定還是把塾裡學生每個人的館金鈿都先算好再作打算,他要先造出一份明細單來,再確定該如何做。於是,他決定在九月廿四放一天假,一則他要把帳目好好理一理,有幾筆賬,夫人陸氏可能會比他記得清楚。另外麼,他突然覺得累了,就像脫力般週身無力,也不知是因為心情不好引起的還是他的身子的某個零件出了問題從而給他發來的警告,所以他需要憩息幾天休整一下。
當任先生逐班通知放假之事時,幾乎每個班的學生們一聽到就立刻歡呼起來,饒是任先生再是如何的冷靜,乍然間遇到這種場面也不由感到既意外又尷尬。
私塾裡的學生除了過年前放的那個大假外平時基本上沒有假期,如果學生身體不適或是家裡有事不能來,就要向先生告假,告假方式口頭的書面的都可以,一般先生都會允假,除非先生吃定這個學生是在說謊,那就不僅不允假還會家訪,大家都住在一個城裡,稍微打聽一下就會找到家門,這時,這個學生就等著吃他老子的拳頭和他姆媽的雞毛撣好了。如果不告假或是說不出翹課的理由,先生就會以曠課處理,等你數天後回到學校,你就會吃驚地看到一大堆懲罰性作業,此時,除非你事先精力超好,否則不等你完成作業肯定就自個先累趴下了。
聽到塾裡要放假一天,魯榮明不禁喜出望外,這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早幾天那個胖女孩就特地來書屋找到他,說她已說服張丹桂一起去他三伯伯家看兔子,具體時間就看他什麼時候有空了。
胖女孩和他說話時張丹桂就在邊上寫小楷,她只是在胖女孩進來時看了她一眼,然後就專心致志地寫她的字,再也沒有抬起來,似乎他們倆人談論的這事與她沒有任何關係(前世緣今生定15章節)。胖女孩和魯榮明說完話臨走前和張丹桂打了個招呼,她才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向她頜了頜首算是作答,然後就又撲在桌上繼續寫字。
張丹桂的這種冷漠態度令魯榮明心裡很是失落和難過,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應對。只得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書。
那個胖女孩的身份魯榮明今天總算是搞明白了,她是張丹桂的姨表姐,叫莫文馨,比張丹桂大一歲,和魯榮明同年。
這莫家在雁城是開轎行的,以出租轎子為生,開了已有二十幾年了,生意一直很好。江南一帶,轎子是僅次於搖船的一種交通工具,主要用於短途出行,如果是長途的話肯定首選航船。
雁城有三家轎行,莫家轎行是最大的,轎行裡有三頂花轎和五頂素帷小轎,空閒時那轎子在堂屋裡沿牆放了一溜,很是壯觀。花轎是專供婚嫁迎娶人家用的,四周的帷帳用的是繡有龍鳳呈祥的杭緞,轎頂四周有珠子流蘇垂下來,起轎時,由四個轎夫中的一個發一聲喊,四人同時起力抬起轎子,那流蘇就在晃動中流瀉出一片霞彩,煞是好看。花轎的租用季節性很強,平時閒在那裡沒人租,每年入梅前,轎行裡的人還得將轎子綢緞帷帳折下來洗淨後曬乾熨平收好,不然在梅季里長霉點後就租不出去了。進入冬月後,娶親的人家多了起來,花轎便不縛租用,此時,就要事先排隊預定,才能租得到轎子。
素帷小轎是供婦人出行的交通工具,季節性不是很強,基本上一年四季都有人來租。那時女人多為小腳,出行不便,富裕人家大都自備有轎,家裡有點錢但又配不起轎養不起轎夫的就上轎行裡來租用。這種情況和如今的私家車和租車行非常相似。
轎子必須要由轎夫來抬,在莫家轎行裡租轎時也有轎夫同時上前侍候,但這轎夫,卻不是莫家轎行裡養的,而是城裡的苦力或是扛活的農人在轎行裡掛單的,那些轎夫每天一早就守候在轎行裡,遇到有人租轎,就會自動出來兩個相迎,如果僱主不太挑剔,這兩人就是這位僱主的轎夫;如果僱主挑剔,那就任他在等候一旁的幾人裡挑選(前世緣今生定第十五章相約內容)。
轎夫所得的力錢分配是三三制,即三分之一歸轎行,餘下的由兩個轎夫一人得一半。這種分配方式用現在的話來說,也是當時轎行裡的一種潛規則。出了大力的轎夫們並沒有被轎行抽去三分之一的力錢而有怨懟。如果你不滿,那就大可以不做,想做的人還很多呢。
莫文馨的父親是莫家轎行裡的長子,現在就是由他在經營著轎行裡的生意。莫文馨是家裡的長女,她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弟弟們全在蔚院裡住讀,而她因為是女孩子,她父親受孔子「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的影響,就讓她在轎行邊上一所叫南塘書屋的私塾裡讀書,只是為了她認幾個字長大後不致成為一個睜眼瞎而己。
雁城處於上海和杭州之間,水上交通四通八達,物阜民豐風氣開放,接受新生事物比較快,在辛亥革命前這裡的女孩裹腳就已經漸漸稀少,至辛亥革命後遂基本絕跡,故而當一百公里外楊柳村裡六歲的青柳在為裹腳而受苦受難時,雁城這些比她大了許多的姐姐們卻籍著一雙天然足正自由地奔跑著。
南塘書屋離竹林書屋很遠,因此莫文馨不大來竹林書屋找張丹桂玩,僅有的一次是在去年秋天,那天她來竹林書屋找表妹是向她要曹素功墨汁的,這墨汁是當時新品,因不需磨墨而頗受文人歡迎,莫文馨在姆媽嘴裡知道表妹家有墨汁後就找了個小瓶特意趕到竹林書院向她討要,進院子時正好遇到魯榮明,就向他問了張丹桂上課的教室,當時魯榮明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正在煩悶,見到這胖女孩喋喋不休的很是討厭,就愛理不理的答了一聲就別轉了身子。誰知莫文馨卻因為他的冷傲而記住了他,時過一年,那天在街上遇到竟然還能叫得出他的名字來。這讓魯榮明在感到意外之餘又有些小小的感動。
從雁城到趙家鎮有十里旱路,平常腳健之人只需要半個時辰就夠了,而十幾歲的小孩子則需要大半個時辰,但嬌滴滴的張大小姐估計一個時辰也走不到。塾學裡平時不放假,如果等塾學下午放學後再啟程,預計回城時天早已黑了(前世緣今生定第十五章相約內容)。女孩子這麼晚回家,不用說那時,就是現在也是絕對不允許的,何況那時?想到這些具體細節,魯榮明就越想頭越大,此時他才發現當時自己的這個邀請是多麼的不切實際。
真是想睡覺就會有人送枕頭來,所以說這魯榮明的福氣還不是一點點的好,而是相當的好,他正在愁什麼時候去趙家鎮時,任先生竟突然宣佈放假一天,這讓他不由心花怒放,當天放學後他就急急趕到南塘書屋,將剛剛放學已步出書屋的莫文馨堵住,讓她通知張丹桂九月廿十四上午辰時四刻三人在北城門集中後一起出發。
其實魯榮明和張丹桂本在一起唸書,這個通知他原本是可以讓張丹桂通知莫文馨的,誰知兩個正在鬧小兒女彆扭,害得魯榮明只好捨近求遠,大老遠的跑到南塘書屋來。
莫文馨欣然答應。九月廿四那天,南塘書屋並不放假,但她可以向先生告假一天,說她腳痛上不了學。南塘書屋的這位夫子年逾六十,迂腐得緊,對父母送女孩子來唸書有點不以為然,所以平時管得也不很嚴。
九月廿四那天一清早,魯榮明就在北城門候著了,今天他特意用刨花水抹光了頭髮,又換了件乾淨的長袍和布鞋,十四歲的少年郎顯得更加英俊挺拔。
辰時四刻很快到了,但魯榮明左等右等不見人,正在心神焦急胡思亂想之際,忽見一乘素轎從東嶽廟那頭拐過來,他一時沒有注意,只顧著踮腳看那轎後有沒有他熟悉的身影,沒想到素轎到了近前出人意料之外地停下了,一隻胖胖的柔夷掀開帷布一角,露出一張胖呼呼的臉來,衝他喊道:「魯榮明!我們走吧!」
魯榮明定睛一看,頓時楞住,轎裡的人正是莫文馨,而她身邊似乎還坐有一人,不用細看他就知道那是誰了。
此時他不禁暗暗叫苦不迭:前些天只顧著開心了,怎麼沒想到莫家是開轎行的呢?何況再加上一個張家表妹張丹桂在裡頭,莫文馨的父親就是心裡不願意但也得撐面子派轎啊!啊呀呀,這下可慘了!我哪裡跑得過這兩個長年靠腳力吃飯的轎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