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陽節這天,任先生接到了雁城縣署派人送來的公函,公函最後的簽名的是知事朱丙文(前世緣今生定14章節)。
皇帝退位後,雁城原來的知縣罷職,改設民事長,但僅四個月後又改設知事,相當於現在的縣長,另外又設參事一人,即相當於副縣長級別的,專門協助縣長處理政務。衙門也改稱為縣署
因為民國政府剛成立,政權不太穩定,自民國元年至民國五年,雁城的知事一連換了五位,有的只做了三四個月就卸任了,這朱丙文是今年五月剛上任的第六位知事,上任還不到四個月。
朱丙文是當地人,朱家是雁城清代徐、朱、馮、查四大名門望族之一,朱丙文的祖父朱培銘是清道光廿七年狀元,他是朱培銘次子的兒子,光緒二十年秀才,其文才在雁城很有名氣,所以在前四任知事離任後雁城的鄉紳就推舉他出來做了知事,統管雁城一應事務(前世緣今生定第十四章少男少女內容)。
這朱丙文年已三十多歲,書香門第出身,知書識禮滿腹經論,加上又是當地出身,自然不像外派官員一樣混日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混滿任期就打鋪蓋回老家,他是希望做點事為鄉親父老造點福的,因此甫一上任就急切期望著能做出點成績來讓雁城百姓滿意。
這一日,朱丙文在整理前任遺下的眾多文牘中忽然發現了那份省裡發下來的整改私塾的公函,他考慮一下,覺得這事具有高度可操作性,於是決心為雁城的莘莘學子們爭一個前無古人的學習環境。當然這也是他的運氣夠好,今年雁城一直沒有大的颱風經過,不然,光是領著百姓在海塘上抗台治浪就夠他忙活的,哪裡還會有空閒管這檔子事?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任先生命裡也該有這一劫,竹林書屋恐怕也是到了命終正寢的時候了。
任先生捏著薄薄的縣署公函從頭至尾一連看了好幾遍,直到最後一遍才終算是看明白了,公函的內容除了讓他進入縣學當塾師那一條沒有外其它和之前徐親家告訴他的差不多。也許,朱知事認為他已經老了,不能再教學生了吧?不知為什麼,這倒讓他鬆了口氣,他本來就沒想過去縣學當先生,這就免了推辭的尷尬了。
他歎了一口氣,放下手裡的紙。如果不是事先就知道一些內幕有了心理準備,乍然間收到這公函他肯定會受不了,正因為有了心理準備,他現在才能氣定神閒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但儘管如此,當事情真的來臨時仍在他的心裡引起了不小的波瀾。這書屋畢竟是他親手創建的,七年來他在其中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現在,當知道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時,他的心裡又怎麼會好過?
正是午間休息時候,學生們有的回家吃飯還沒回校,有的在塾室裡寫大揩或是小揩,還有的正在搖頭晃腦地大聲朗讀著之乎者也,竹林書屋裡一派濃濃的清雅書卷氣,這讓任先生在感到陶醉的同時又覺得異常壓抑:這竹林裡的郎郎讀書聲還能延續到幾時?
任先生傷感地收回目光,抬頭望向牆上那副貼上去不久的對聯,上聯是:傍百年樹(前世緣今生定第十四章少男少女內容)。下聯是:讀萬年書。這是他抄自天下四大書院之一白鹿洞書院裡的一副楹聯。其實寫這副楹聯時他就已經知道書屋即將關閉,但他仍然屏息凝神恭恭敬敬地寫下每一筆,並將之貼到了每個塾室的正面牆壁上。他希望他的學生們能一生一世都能記住這句話,走萬里路讀萬卷書,倘若真能如此,夫復何求?
學生們正在陸續回到塾室裡。任先生看了看外面,今天一天都沒有出太陽,老天就那麼一直陰著臉,但氣溫卻燠熱異常,看天象也許要下場大雨了。他起身出來,看了看祭台上的香爐,那根更香燃得已所剩無幾,這說明下午的講課時間又到了。今天,是任先生自開館以來破天荒第一次沒有午睡,但他卻一點倦意也沒有,此時的他心裡似堵著一個塊壘,想一吐為快但又不知道該向誰傾訴……
坐在位置上正在跟著先生高聲郎讀的魯榮明今天心情非常好,從早上上學後就一直微微笑著,這讓旁邊的魏晉文非常好奇,不知道這個平時總沉靜如水的同桌今天怎麼像中了學一樣?
「呃,你今天檢到個金元寶了麼?」魏晉文終於心癢難耐,乘先生不注意,用肘捅了捅魯榮明,低低問道,現在科考已取消,他當然不會傻到會認為魯榮明是中學了。
「你家是開金店的,金元寶都在你家呢,我上哪裡去檢?去你家搶嗎?」魯榮明向他直翻白眼。
「嘿嘿,也不能這麼說啦。」魏晉文扭捏地在座位上移動了一下屁股,抬頭看任先生仍然沒有注意到他倆,低下頭又說:「噯,你知道嗎?你今天笑了一天了……嗯,要不,是檢到銀洋鈿了吧?」
魯榮明合上書作勢拍魏晉文的頭,但眼角餘光掃到先生正抬眼看過來,忙重新把頭藏在書本後面,放大聲音讀了幾句後,從書本的邊緣望去,看到先生又埋頭於書本裡了,這才轉頭對著胖子笑罵道:「我又沒有病,哪有笑一天了?死胖子你再亂說我就揍你信不信(前世緣今生定14章節)!」
「好啦,算我沒問。」胖子氣悶地說,「自己臉上都寫著呢,還不許人家問,哼,算什麼朋友嘛?」
「咦,我臉上寫著?寫著什麼字啦?」魯榮明摸了摸自己的臉,詫異地問道。
「寫著個春字啊!」隔著走道的魯榮仁突然陰陽怪氣地插嘴,這小子斜睨著魯榮明,奸奸地笑著,看上去滿肚子壞水。
「春字?什麼春……」魯榮明仍然莫名其妙,但他突然醒悟過來,一張俊臉瞬間漲成了一塊大紅布,他朝這位堂弟狠狠地瞪了一眼後回過頭來盯著書本一本正經地讀起書來,不再說話。
前天傍晚放學後,他在回西門住宿地的路上,遇到了放學後正在街上閒逛的張丹桂。
自端午日那天發生香包事件後張丹桂和他幾乎沒有說過話,和他照面時不是像一陣風一樣刮過他的身邊就是高高仰起一顆螓首氣昂昂如天鵝般和他擦肩而過,完全把他當成了空氣般地無視,這讓魯榮明非常難受,也讓他無法為自己辯白。那段日子是魯榮明有生以來最灰暗的時光,也是他情緒最為低落的日子。每天他除了上學外,回到家就埋頭於書本裡,強迫自己熟背《詩經》,哦,不對,不是背《詩經》,那裡面有太多讓他傷心的東西了,再背豈不是撕開他心頭的傷疤?嗯,所以,是背《禮記》啦!吼吼~
其實魯榮明也不確定自己對張丹桂究竟是怎樣一種感情,在一個教室裡同學了六年,他和張丹桂的關係一直和其他人一樣平常,他一向不多說話,在張丹桂面前也照樣惜字如金。但今年正月裡開學後,不知為何,他突然發現自己對她竟然有了一種微妙的感覺,他常常有意無意地關注著她的一顰一笑,喜歡看到她發嗲的樣子,喜歡聽到她脆如鈴鐺的笑聲;擦身而過時喜歡嗅著她淡而幽雅的髮香,遙望她時喜歡看她仰首望天的美妙側影……更微妙的是,每次看到她像只粉蝴蝶般在他面前快樂地飛來飛去時,他的心裡竟然充滿了一種溫柔……而又甜蜜的感覺……
他覺得張丹桂對他的感覺和他一樣也起了變化,所以才會在端午日那天送了他一隻繡花香包(前世緣今生定14章節)。可是他還來不及體味甜蜜的味道,他卻一不小心將香包掉落了……唉,就因為他的一次無心失誤,卻讓那只快樂的粉蝴蝶變成了冰蝴蝶,一直對他冷臉相向,幾乎將他的心也凍住了。
所以當那天在城皇廟附近看到張丹桂時,他先是一陣激動,後又躇躕著不敢上前招呼。正猶豫間,看到張丹桂看向他的目光驀然間也是一楞,接著就立刻將剛剛有說有笑的臉板了起來,冷冷地將臉別過去,似乎沒看到他一樣。魯榮明充滿希望的一顆心頓時如同掉到了冰窟裡,徹骨的寒冷瞬間包裹了他,令他冷到了骨髓裡。兩人的腳步沒有一點停頓,一步,兩步,交會而過,如同陌路相逢。
就在魯榮明沮喪至極時,突然聽到後面有人叫他:「魯榮明,等等!」
他心裡一陣高興,有點迫不及待地回過頭去,卻失望地發現並不是張丹桂在叫他而是她身邊的一個女伴。看到那個女伴的一張笑臉,魯榮明忽然覺得有點歉意,剛才他的心全在注意張丹桂的反應,竟然沒有發現在她邊上還有一個女伴。
「哦,有什麼事麼?」魯榮明帶著禮節性的笑容問道,不卑不亢,眼睛盯著這位女伴但眼角的餘光卻掃視著旁邊的張丹桂。
看到身邊的女伴回身和魯榮明說話,張丹桂也只好停住了腳,只是卻不肯轉過身來,只將一個背影留在當地。
「哦,是這樣,我和張丹桂剛才正在爭《木蘭詩》裡那句『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倒底是什麼意思呢?張丹桂說詩裡的意思是一定要把兔子提起來才能分辯得出雌雄的,但我說不一定非要那麼做的,讓它們在地上蹦蹦跳跳肯定也能分辯得出來的,對不對?魯榮明,你說是是張丹桂對還是我對?安?」說完忽扇著長長的睫毛巴巴的盯著魯榮明,似乎希望他的回答會傾向於她的見解。
魯榮明一時楞住無語,他沒想到這位竟然會問他這個問題(前世緣今生定14章節)。《木蘭詩》並不是任先生規定的讀物,但如果學生在完成日常功課的基礎上去讀這類閒詩,任先生倒也不會禁止。魯榮明閒來無事時曾讀過這詩,但那都是囫圇吞棗地讀,並沒有細細剖析,現在一時之下讓他如何能答得上來?
張丹桂的這位女伴胖胖的,一張娃娃臉紅通通的像個蘋果,個子比張丹桂稍為矮一點,衣著很是樸素,兩肘綴著補丁,腋下夾著一本書,看樣子也是剛下學的樣子。
魯榮明看著她有些面熟陌生,似乎在哪裡見過但一時卻想不起來,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女孩不會是竹林書屋的學生。也許她在其它私塾裡就讀。
此時看著對方急切探究的目光,魯榮明只得苦笑一聲,搔了搔頭說:「這個……嗯,我也不是很清楚……」正說著,他腦中靈光一現忽地想到了什麼,不由嘴角微微上揚,說道:「呃……這個,我三伯伯家就養著幾隻兔子,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我什麼時候帶你們去驗證一下不就行了?」
「哈,太好了,張丹桂,我們一起去,好麼?」那女孩開心地拍著手回頭叫道。
聽到女孩的叫聲,魯榮明看到張丹桂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然後扔下一句:「我不去,要去你去好了。」說完拔腳就走。
「喂,張丹桂,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回來……」胖女孩當街大叫一聲,令街上行人側目而視。看到張丹桂沒有回頭,胖女孩無奈地轉過身來,向魯榮明抱歉地笑笑,「噯,對不起啦魯榮明,這張丹桂就這大小姐脾氣,其他都蠻好的哩,我去追她。說定了啊,我們一定找時間去你三伯伯家看兔子。」
「哦,好的,你們定下時間後和我說一聲就行了。」魯榮明也笑笑回道。他心裡雖然的有點失望,但聽那胖女孩的口氣,似乎她能說服張丹桂一起去的,所以他立刻開心起來。
剛才烏雲密佈的天空,現在卻是雲淡風輕碧空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