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村張家
阿根三兄弟為阿爸揩了最後一次身,給他換了最後一次衣服,也給他第一次穿上了一雙襪子(前世緣今生定第七章入殮內容)。那個時代的窮人春夏秋三季是不穿鞋的,尤其是男人,連鞋子也不穿何況穿襪?所以,對窮人來說,這襪子根本就是個奢侈品,鄉下人一年到頭一雙腳在地上泥裡來泥裡去的,穿鞋都多餘還要那襪子幹嗎?如果天太冷,他們大都會在腳上包一塊破布或是隨便什麼可以纏繞的東西就行了,實在太冷就只好不出門了。
張德亮也是,他生前從來沒穿過襪子,連鞋子也很少穿,有時冬天也赤著一雙腳,那一雙老腳就和老樹根似地四處裂著口子,有的地方還滲出血來,如果裂口實在太大妨礙他走路幹活了,他就讓女人用根粗粗的縫針穿上引線瞇著老花眼在火塘邊上給他縫合那裂口。說來也奇怪,這樣處理後那腳竟然不會有事,等到天暖和了,那腳上的裂口不痛了,他就把線扯了,什麼事也沒有。
這充分說明那時候的人抗病力特強,沒有如今的人那般嬌貴。當然,也許那時候的細菌種類也沒有現在這樣多。
今天張德亮穿的襪子並不是他的,他沒有穿襪子的習慣,他的女人自然也不會做好一雙襪子壓在箱底等他去世後再穿。
這襪子是阿根的,是他女人在婚前就做好了,帶著嫁過來的。這裡的習俗和雁城差不多,新婦嫁過門來時要送夫家每人一雙鞋子的。阿根女人手巧,給夫家每人做完一雙鞋子後看到還有多餘的布,她就拼拼湊湊的給未來的男人做了雙布襪子。這雙襪子阿根一直沒有穿,他也和他阿爸一樣不習慣穿襪子,儘管冬天腳上很冷。
想不到今天這襪子派了這個用場。
張德亮從頭到腳頭面光亮鞋襪相冠在躺在床板上,如果光看這副行頭,誰都以為他是要去走親戚了。一條舊被單緩緩蓋到他身上,一塊新的白土布蒙上了他那張辛勞一生飽經蒼桑,現在沒有一絲血色又青白蠟黃的臉。腳邊點著一盞長明燈,這也叫引路燈,是親人怕他找不到去陰司的路而點的,床裡面放著一張秧凳,凳上放著三隻小盅,小盅裡是幾隻煮熟了的糯米小圓子,這是親人特意做給他路上吃的。床外側放著一把鐮刀,大概是讓他在前往西天的路上用於防身,又或是讓他到陰司幹活時可以有個工具(前世緣今生定第七章入殮內容)。床頭放著一隻甏,甏內是飯菜,這本來是應該由出嫁女兒弔唁時送來的,但張德亮沒有女兒,大媳婦又剛生產,於是就由阿義的大腳女人代了。
天神廟裡道信和尚的批書已來,入殮時間定在臘月廿七巳時,張家的親友接到報喪後陸續趕了過來。
吃過簡單的中飯後,張家三兄弟除了阿根女人外全都聚在張德亮的這間屋裡,他們要陪阿爸最後一程。
按當地習俗,在老人彌留之際,他的親人是要日夜守候在旁直到老人嚥氣,然後親人們一齊號哭,這叫做送終。但張德亮是猝死,昨晚還好好的和人說話來著,過了一夜就和親人陰陽兩隔,誰也不知道他在夜裡是什麼時候斷的氣,讓他的親人們怎麼來得及給他送終?
這讓張家三兄弟非常不安和歉疚,雖然知道現在無論他們怎麼做對阿爸來說都無濟於事,可他們還是想盡量彌補一下這種虧欠。如果阿爸真的在天有靈,那麼當他看到這一幕後也許會感到欣慰一些吧?
「阿根,什麼時候『移穴』?」門口突然進來一個人,沖阿根瞪眼說道,語氣很是不善。這是張德亮的小兄弟王坤達。張德亮有兄弟姐妹七個,四男三女,前面四個哥哥,後面三個妹妹,張德亮是老二,老大張德天三年前去世,女人也在去年死了,留下兩個女兒都出嫁在外村,接到阿根他們的報喪後也都趕了過來,此時正在外屋喝茶。
這王坤達排行第四,是兄弟裡面最小的,因為家裡窮,娶不起老婆,十八歲時入贅到離此七里地的蘆花濱王家,按此地風俗,入贅女婿和女子嫁入一樣也是要改姓的,於是他就改姓為王。
「移穴」,是當地風俗,家裡有人去世後,等至親們在床前祭過後將遺體從房裡的床上移至正屋靈堂,讓親朋好友鄰居們拜祭,也方便孝子們守靈和尚道士們唸經拜菜(道士做道場)。
「呃,這個,棺材還沒做好,所以在等……」阿根吞吞吐吐地答道,心裡有點忐忑不安(前世緣今生定7章節)。他知道這小阿叔很爆,一言不合就會和人吵架,所以平時他也很少回娘家來。和哥哥們更是沒什麼交往。
「什麼?棺材都沒做好?阿哥六十歲時你們怎麼不給他做壽材?阿哥怎麼養了你們三個忤逆子啊?」王坤達果然大怒,指著阿根的鼻子責問道。
阿根三兄弟都面有赧色,一齊低了頭不吭聲。
「阿哥過世時身邊竟然沒有一個兒子送終,他是猝死的,這倒也罷了,可這壽材是應該在他六十歲那年做的,要是那一年早點備下了,到今朝也不至於這麼侷促狼狽,連『移穴』都要等,我阿哥真是養了你們三個好兒子啊!」王坤達越罵越來勁,突然他話鋒一轉指著阿根說:「我問你,你身為長子,你可盡到一個長子的責任了嗎?你阿爸一生辛辛苦苦把你們三個養大,你這個長子就這樣報答他?就這樣讓他躺在那裡等棺材做出來再入殮?……」
這時在堂屋裡的人都慢慢聚了過來,靜靜地聽王坤達罵幾個侄子,不時地互相耳語幾句,望過來的目光有同情、憐憫、好奇、惘然和不屑,更多的是責備。
阿根額上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他一直低著頭,不敢抬頭直視這位小阿叔,也不敢還嘴,因為對方是長輩,更因為今天自己是喪父的孝子,這樣的身份使得任何一個長輩都能挑他的理,都能在老父入殮前讓他做任何有關喪葬的事情,而他,是不能拒絕也不能有任何怨言和不滿的。
此時他真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讓他鑽進去,這樣他就不會經受面前這麼多人異樣的目光了。
阿根娘在一邊默不作聲,在這種場合,她也無法為兒子們辨解,昨夜她就睡在老頭子邊上的一張鋪上,可她也沒有聽到一絲異常動靜,哪裡想到這老頭子不聲不響就這麼走了?想到此,她又低低啜泣起來。
阿義和阿進更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小阿叔就會掉轉槍口對著他們狂掃,現在只好委屈大哥啦。
「好啦好啦,阿達兄弟,你大侄子阿根是個老實頭,你看,讓你這一罵,他都快要哭出來了……」菊花嬸娘趕忙出來打著圓場,阿根一聽,心裡的委屈和悲傷一直湧上心頭,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一顆顆叭嗒叭嗒往下掉,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很快就濡濕了面前的一小片泥地(前世緣今生定7章節)。
「小阿哥,這種時候你說這麼多幹嗎?二阿哥突然這樣走了,阿嫂和阿根他們心裡肯定也很痛的,你這樣一鬧,他們心裡不是更難過了?好了,到外面來喝茶吧。」說這話的是阿根他們的小姑姑,叫張秀英。
「是啊,秀英說得對。不過講老實話,亮阿哥去得也太突然了,啥人能想到啊?就是阿達兄弟你也沒有想到吧?你看你的這幾個侄子都還年輕,又那麼老實,他們哪裡會在亮阿哥六十歲那年就想到會有今天這事啊?對不對?嗯,以後他們啊還得靠你阿達兄弟多多提醒提醒才是啊。」菊花嬸攔住想開口的王坤達,笑盈盈地又補了一句,王坤達一聽,不滿地瞪了她一眼,不情不願地把嘴閉上了。
「阿達說了那麼多,肯定也累了渴了,快到外面喝茶去吧。」阿根三阿叔張德水也上前打圓場,把心裡仍存不滿的王坤達拉了出去。
「好啦好啦,大家也都散了吧,該做啥做啥去,等會王木匠完工後還要請大家出力呢。」菊花嬸娘也把圍在門口看熱鬧的人群驅散了。
屋裡立刻安靜下來,阿根一頭撲到阿爸的床前失聲痛哭起來,他的兩個弟弟也都忍不住一起放聲哭泣。屋裡頓時又響起一陣男人們的驚天動地的哭聲。引得屋裡阿義阿進的女人和門口張望的幾個女人也跟著流起了眼淚。
此時一旁的阿根娘卻停止了哭泣,髮髻散亂滿面淚痕,怔怔地低頭看著地上,泥雕木偶般一動不動,似乎並沒有聽見兒子們的慟哭。
一直到未時(下午一時至三時)初,王木匠帶著兩個徒弟做的棺材總算完工,當然上漆顯然是不現實的,所以,只能用口白皮棺材把張德亮安葬了(前世緣今生定7章節)。
在菊花嬸娘夫妻二人的指揮下,眾人七手八腳,相幫著將張德亮的遺體移到堂屋裡南北方向放置的靈柩蓋上,這即為所謂的「轉穴」。
靈柩前面早已拉了一根繩子,繩子上掛了一大塊白布,正好將靈柩擋住,白布外面是一張八仙桌,桌上放著數樣供菜,供菜前是點燃了的兩支白蠟燭。至此,再有前來弔唁的人就在這正屋的靈堂裡向死者祭奠。
張家兄弟三個夫妻及他們的子女除了阿根女人正在坐月子無法出場外,全都穿上麻布孝服,男左女右各跪伏於放置在靈柩兩側的草墊子上,遇有人前來弔唁,就要陪哭到那個弔唁的人起身。阿根娘坐在祭桌旁的一張木椅裡,哭一會停一會,想想以後日腳難過,就忍不住哀哀再哭,嗓子早已完全嘶啞,那樣子就像條不慎跳上岸的鯽魚樣光張嘴翕動但發不出一絲聲音。
按風俗,應該請和尚或道士來唸經或做道場,但張家窮,請不起正宗的和尚道士,就請了一個自家村裡早已還俗娶妻的和尚來唸經。這和尚姓胡,當地人說話「和」「胡」不分,所以省了一個字,都叫他胡尚。胡尚來時竟還帶了兩個徒弟做幫手,師徒三個到後在地上各放了一隻稻草蒲團,焚好香後一起在蒲團上坐下,一手木魚一手小槌開始有節奏地敲著木魚唸經文,那經文念得整齊一致抑揚頓挫極有韻味,絲毫不比專業和尚差,雖然沒人能聽懂他們倒底念了些什麼,但終究是給這場喪事增添了一些空靈飄渺的氣氛,令人對人生無常心生畏懼而不得不接受這個最終的結局。
據說這胡尚還極有職業道德,來喪家唸經時從來不討要東西,也不在乎喪家的飯食好壞,念完經後的酬金也比天神廟裡低好多,事後也不會多嘴議論喪家的家長裡短,所以在這一帶口碑極好,請他去唸經做道場的人家也很多,家境自然也不錯。
無論是哪個朝代,人類的生存法則就是好好活著,只要有條活路就會有人趨之若鶩而並不在乎名聲,所以胡尚的職業很快被人看中,並不斷有人把兒子送上門來求他收下做學徒,於是這胡尚就精挑細選了這兩個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