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先生將張坤亮的生卒年月寫好後,阿義就囑一個鄰居去天神廟找道信大師領批書(指廟裡和尚幫著推算的殯殮日子),鄰人剛走,就看到阿根一臉悲傷地過來了(前世緣今生定5章節)。
見到阿根,阿義急忙過來道:「阿哥,你怎麼現在才來?阿爸他……」說著眼圈就紅了。
阿根本來正在傷心,進來看到姆媽呼天搶地號啕的樣子和這裡悲傷壓抑的氣氛,又聽到兄弟這一句話,蓄積在心頭的悲痛、歉疚和自責一起湧上他心頭,漲在他胸膛裡滿滿的情感終於找到了一個渲洩口,立刻,一聲長長的不似人類的嗚咽聲從他的喉嚨裡衝了出來,淚水,如磅礡的雨水樣奔流而下,曬了一地,他奔到裡屋一頭撲到父親的遺體前深深地跪伏在地嚎啕痛哭起來。
當地有形容孝子哭靈的俚語說:兒子哭是驚天動地,媳婦哭是假心假意,女兒哭是知心著意,女婿哭是驢子放屁。
阿根這一跪下大哭,真個是驚天地泣鬼神,引得屋裡好多人都忍不住跟著也哭起來,大伙哭了好一陣,才有人收了淚,過來三四個叔伯嬸娘強把阿根拉了起來,阿根先還不肯起來,後來看姆媽哭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阿義女人正在不停地撫著她的心口,怕姆媽哭壞身子,就強自收了淚,起來到姆媽面前叩了個頭,勸姆媽別再哭了。
阿根媽撩起衣襟擦拭了下眼淚和鼻涕,嘶啞著嗓子說:「阿根啊,你阿爸走得真是太蹊蹺了,昨晚他從你家裡回來後還和我聊了幾句,那時人還蠻好的,誰知早上就沒起來,你說這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和他有『沖』的呀?不然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就這麼去了,連一句話都沒有交代啊……啊……」阿根娘說到後來又拉長調子嚎起來。
「姆媽,不要再哭了,再哭會哭壞身體的。」阿根強忍著悲痛勸解著。
「要我說,就是你女人昨晚剛生的那個小丫頭和你阿爸有衝啊……啊……」阿根姆媽繼續拉長調子嚎著,同時還用手指遙遙點戳著阿根。
阿根聽了如大冷天被潑了一盆冷水,從頭上直冷到心裡,一時如凍住樣呆在了那裡動彈不得(前世緣今生定第五章命懸內容)。
屋裡其他人的腦子也一下轉不過彎來,全都楞住了,不知道這老太太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阿嫂,阿哥已經走了,誰也拉不回他來了,你要注意保重自己身體才是,不要亂想了,阿義娘子,你快扶你姆媽去房裡睡一會吧。」倒底是走百家的人,菊花嬸反應很快,立即說道,同時暗暗搖手讓阿根別說話,怕母子兩個在這種時候講僵了。可是,此時的阿根還沒有從驚愕中清醒過來,哪裡注意到菊花嬸的手勢?
只管呆呆站著不動。
「阿根,阿根。」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大家抬頭看去,見是阿根女人手裡抱著出生不久的小嬰兒來了,那小嬰兒被包裹在重重的破布裡,連頭尾都分辨不出來,後面拖著她衣襟怯生生進來的是阿五,沒見到阿三,因為阿三大一些,被姆媽打發去湖邊取回上午留在那裡的木盆和木桶了。
驀然見到阿根女人,屋裡所有人都似牙痛似地倒抽了一口冷氣,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這裡老太太剛剛懷疑老頭子的死和這小嬰兒有關,阿根女人偏又抱著她出現了,這這這……這不是火上加油麼?看來一場暴風雨是避免不了的了。
果然,沒等阿根答應,在阿義娘子勸說下正想進房的嚴氏突然就像瘋了一樣,掙脫了左右扶住她的人,衝到阿根女人面前,一把從她懷裡奪過嬰兒,嘶吼道:「這是個災星!阿根爺(讀ya)就是被她『沖』死的,她還不知道要『沖』死多少人呢?把她摔死了張家就太平了!」此時,這平時看上去和藹可親的老人雙目赤紅,嘴角冒著白沫,形似顛狂地在一片驚呼聲中將手中嬰兒高高舉了起來……
阿根雖然仍未醒過神來,腦子裡仍混亂一片,但看到姆媽將女兒舉得高高的,心知不好,但他又不敢從姆媽手裡搶奪嬰兒,只是驚慌失措地在後邊呼喊:「姆媽不要!姆媽不要!」
阿根女人撐著虛弱的身子抱著剛出生的女兒趕過來只是因為公公猝然去世,她要盡一個媳婦的本份和孝心,前來最後拜別一下,沒想到婆婆正在怨恨這個小小的嬰兒竟想置她於死地,直到懷裡的嬰兒到了婆婆手裡,她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接著她驚愕莫名地看到婆婆竟然要把女兒摜死,這讓她虛弱的身子再也經受不住這強烈的剌激,腿一軟,差點跌倒(前世緣今生定5章節)。但下一刻,她聽到了婆婆歇斯底里的嘶吼,心裡漸漸升騰起來的憤怒遠遠大於驚愕和不解,她慢慢挺直了腰桿,兩腿竟然沒有一點顫抖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心,像臘月裡漸漸凝結的冰塊樣越來越硬,她沒有求婆婆放手,而是冷冷地瞪著婆婆,用一種村裡人從來沒聽到過的寒徹冷咧的聲音啞聲說道:「姆媽,你要是把青柳摜下去,不論死活,我都一頭撞死在你面前,你說是青柳『沖』死了阿爸,那麼,就讓我這個生下她的娘也和她一起給阿爸陪葬吧!」
此言一出,屋裡立刻靜得連針掉到地上都可以聽到,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地看著阿根媽舉在頭頂上的破爛包裹,阿根女人的話似乎震住了阿根媽,她抓住包裹的雙手微微地顫抖著。而對面的阿根娘子仍像冰雕樣的面無表情,空氣緊張得彷彿只要誰一說話就會爆炸。
正在此時,突然一陣嬰兒的哭聲尖銳地在這靜寂裡響起,把大家都嚇了一跳,阿根娘受了驚嚇般渾身一震,手一鬆,那個包裹脫手掉了下來,所有人同時發出一聲驚呼,阿根搶前兩步撲了過去,想接住下墜的嬰兒……
阿根娘子此時竟也突然爆發,虛弱的身子不可思議地如鬼魅般閃到婆婆身前……
此時旁邊的菊花嬸娘也同時身動,一步躥到阿根娘的側邊伸出了雙手……
但是這同時出手的三人都接了個空,阿根還跌了一個大跟頭,一頭撲到了地上,吃了一嘴泥,大家的目光同時望向阿根娘,只見她半蹲著身子,懷裡正抱著被她鬆手掉下來的小嬰兒,說來也怪,這青柳似乎知道自己沒有危險了,竟收了啼哭,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奶奶,小嘴一蠕一蠕的,似乎要喝奶也似乎想說話,良久,竟對著奶奶綻出了一個微笑。雖然這微笑一瞬即逝短如閃電,也許這只是小嬰兒無意識的笑,但卻讓阿根娘看得心顫不已(前世緣今生定第五章命懸內容)。
其實剛才阿根娘完全是下意識地出手接住了嬰兒,現在看到青柳癡癡地看她並向她笑了一下,,剛才狀若顛狂的神志稍為清醒了些,再也硬不起心腸摜她了,抬頭看到眾人望過來的古怪神色,不禁又冷起一張臉,將嬰兒往阿根女人懷裡一塞,一言不發,轉身進房了。
阿根女人緊緊抱著女兒,撲通一聲就坐在了地上,剛才她只是硬撐著才沒有倒下,現在心裡一鬆兩腳軟得就像麵條,再也站不住了。阿根忙過來把女人扶起,女人還猶自渾身簌簌發抖,緊緊抱著嬰兒不肯鬆手。
菊花嬸歎了口氣說:「阿根,快把你娘子扶回家去憩著吧。她昨天才生的小孩,哪裡經得起這些折騰?道信大師的批書還沒出來,等會你來後再給你們阿爸擦身換衣服吧。」
看了剛才差點讓人發狂的一幕,阿義的心仍還沒有平靜下來,聽到菊花嬸娘的話,他忙說:「阿哥,你就先把阿嫂送回家吧,這裡有我和阿進呢,還有嬸娘提點著點,沒事的。」
阿根這才點點頭扶著女人走了。
鄰村的王木匠很快趕到,一到就要看木料,阿進早就從家裡拿來了幾棵早幾年砍下來的已晾得乾透的杉樹來,阿義家裡也有幾根杉木,兩人把木材往木匠面前一放,堆了好高,可王木匠仍然說不夠。
這位王木匠其實是位長木師傅,舊時木匠分為長木、短木和圓木,長木是專門造房子的,短木是專做桌椅傢俱的,圓木是專做水桶木盆飯桶的。
至於專門做棺材的木匠估計沒有,誰會專幹這個?又不是天天有死人的,對吧?所以做棺材是由其他木匠師傅兼的。這王師傅就是這樣,他就像京戲裡的角色一樣臨時串串做棺材的角色,反正死人對木匠師傅的手藝也不太挑,只要棺材做成後從死者放進去抬到墓地裡放入墓坑,這整個過程棺材不散架,那就算功德圓滿了。
現在串角王師傅就說,做棺材的木料和做其它木器不一樣的,只是取樹中間的一塊,兩邊的都廢棄不用,所以很是費料(前世緣今生定第五章命懸內容)。這麼一大堆木料,只取中間的,你想只有幾塊?這哪裡能湊得成一隻棺材啊?
阿義和阿進一聽都犯了難,家裡實在是沒有樹和木料了,難不成讓他們拆房子?菊花嬸在旁邊一聽,立刻讓男人去家裡拿棵桐樹來,這話正好被送女人回家剛轉來的阿根聽到,忙說他家也有棵桐樹,有十年樹齡了,去年被颱風刮倒後才鋸了的。
王木匠一聽忙說這下肯定夠了,說著就招呼身後的兩個徒弟趕快解板(將樹用鋸子鋸成三片)。
這時廚房裡幫忙的鄰居已燒好足夠的水,出來讓他們兄弟去給亡者擦身換衣服,阿根三兄弟忙相繼進了房間,看到姆媽正在翻櫃地找老爺子穿了上路的衣服,找了好久,只找出了幾件五成新的或單或夾的乾淨衣服,但是沒有棉的,嚴氏坐在一邊又大聲啼哭起來:「阿根爺……你命真苦啊……本來想今年叫阿義給你做件新棉襖的,但是你就是不要啊……現在麼……你只好穿件破棉襖走了啊……」
阿根一聽,頓時心如刀絞,他立刻脫下了身上那件七成新棉襖,放在阿爸要換的衣服一起,說:「姆媽,就讓阿爸穿我的棉襖上路吧。兒子不孝,好幾年沒給阿爸做過衣服了,這一件就算是兒子最後給阿爸做的衣服。」話沒說完,早已淚水漣漣哽咽不止。
一邊的阿義心裡也不好受,阿爸在他家突然去世,作為兒子的他總覺得有些內疚,所以也跟著哽咽起來。
菊花嬸娘看到,也陪著落了一會淚,她邊擦淚水邊囑咐阿根兄弟:「等下給你們阿爸擦身時千萬不要把眼淚滴到他身上,要是滴到他身上了,會讓他感覺到親人捨不得他離開,這樣他就不會安心上路,也投不了胎。」
阿根兄弟一一答應。
今天是送灶日,但張阿根三兄弟們是顧不得安撫灶老爺的情緒了,他們只想讓阿爸早日落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