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八個蒙童全都考校完,任先生鬆了口氣,他把身子剛靠到身後的那把鏤花木圈椅裡想閉目養一會兒神,忽然想起在西屋裡那幾個初成班的學生,下午佈置了一篇應景的命題作文,現在估計都完成了正等著他去查看呢,於是又立刻振奮起精神,起身撩起長衫,要去西屋,臨出門時他看了看正在臨大楷的榮明,看到他緊抿嘴唇,神情專注,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寫著,不由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就悄悄離開了(前世緣今生定第四章大師姐內容)。
榮明沒有抬頭,知道先生離開,又寫了一會兒,就擱下筆,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手心放在冰冷的桌上,覺得這樣可以減輕些手心裡的痛。他望著從窗外漸漸掩過來的暮色和沙沙作響搖曳生姿的竹林,不由發起呆來。
小同窗們都回家了,只有他走不了,他今晚得在先生家裡睡覺,因為月底米行要例行盤帳,他父親這個帳房先生今晚要在米行裡和三個夥計要忙一夜,根本回不了在魯府的臨時居住地,所以就讓他在先生那裡過一夜。
這樣的事以前雖然發生過不止一次,但今天卻讓小榮明覺得格外的孤獨和落寞。他想不明白,父親在米行裡一忙起來幹嗎就非得讓他睡在先生家裡呢?
當然,這其中的緣由自然不是年僅八歲的榮明能理解得了的(前世緣今生定4章節)。
「榮明,吃飯了!」一個嬌嬌脆脆的聲音打斷了榮明的胡思亂想,這聲音宛若潺潺流淌的溫泉水,清透溫融,流進小榮明荒蕪一片的心裡,讓他立即感到暖暖融融很是舒服。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這是大師姐在叫他。
任志遠生有兩個女兒,大女兒任婉如,年芳十四歲,長得嬌艷清麗綽約多姿,性格沉靜溫婉,六歲任志遠就讓她拜了孔夫子,教她識方塊字,除了熟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外,還讓她熟背《女兒經》、《道德經》,接著教她寫大小楷對對子。
這任婉如本就冰雪聰明聰慧過人,幾年下來,幾本道德文章全被她背得滾瓜爛熟,銘記於心,凡知悉她的人無不交口稱讚其父任志遠教女有方,就在人們認為任志遠會著力培養女兒詩詞書畫,津津樂道地競相預測幾年後雁城將會有一位才華橫溢的才女橫空出世時,這任先生卻突然換了花樣,不久後停止教婉如吟詩作對,讓她跟母親改學女紅,從此後這婉如除了幫她母親做家務外就天天在樓上捧個花繃有模有樣地學繡花,那繡品榮明看到過好幾幅,什麼《鴛鴦戲水》《百鳥朝鳳》《花團錦繡》等等都繡得活靈活現讓人驚歎不已。這讓雁城那幫本來正在為任志遠厄殺了一個才女而嗟歎憤懣的文人墨客大為驚歎把這婉如驚為天人。
正因為此,自婉如八歲起家裡的媒人就絡繹上門,最多時任志遠夫婦一天可以接待十多個前來說親的人,讓他們煩不勝煩,於是十歲那年就趕緊許給了雁城尉文書院的教喻徐文錦家的大公子,此後,任家才算清靜下來。
徐家的長子徐清勝較婉如長兩歲,定親時徐家已和任家商定,待婉如年滿十六歲時,徐家就要將她迎娶過門。
現在距那個日子還有兩年。
按雁城風俗,新嫁婦在成親之日要送給夫家所有人一雙鞋子,據說徐家上上下下有三十幾口人,所以從一年前起,婉如就在不停地忙著糊「八紙」(以碎布塗上糨糊在板上拼湊成整曬乾,作鞋面襯裡用)褙門布(方法和前者同,但比前者厚,是鞋底的墊襯)納鞋底做鞋子了(前世緣今生定第四章大師姐內容)。
那個時候市面上雖然也有鞋莊,但社會對新婦的要求是送夫家的鞋子必須是自己親手做的,所以這就苦了婉如,大大小小的這三十幾雙鞋子,每雙鞋子的底都要用手一針針納好,然後做好鞋面,最後再一針一線將鞋底和鞋面合好,其功夫之深之巨之久遠,想想都讓現代人不寒而粟。如此看來,在現代做女人還是比較幸福的,至少在出嫁前不必吭吃吭吃地納鞋底。
聽到大師姐的喚聲,榮明收回遠眺的目光,輕快地答應了一聲,站起來轉身看著剛進屋的婉如師姐,只覺眼前一亮,只見師姐的一頭烏髮紮成兩隻抓髻,抓髻上纏著粉紅的綢帶,綢帶的下端垂落在蝤蠐頸上,著一件窄袖無領長及腳踝的右衽青底小白花舊棉袍,腳上一雙同樣花色的蚌殼頭棉鞋,十四歲的任婉如已長成了一個膚若凝脂氣若幽蘭削肩細腰婷婷玉立的美女,連這屋內似乎也因了她的到來而亮堂了許多。
榮明知道這棉袍是師母的,這一年大師姐象春天的新竹般往上竄,去年的棉袍早就穿不上剩給妹妹穿了,師母又捨不得化錢給她做件新的,於是就把自己這件七成新的棉袍給她穿了,這舊棉袍穿在師姐身上雖然略嫌肥大,但仍掩不住她嬌好的身材,身上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照凹。
「傻看什麼呢?吃飯了啦!」婉如嗔怪地斜睨了傻楞楞看著她的榮明一眼,過來拉著他的手看了看說,「喔喲,這手怎麼黑得像隻雞腳爪啦?快跟我去廚房裡洗洗吧。」
榮明這才清醒過來,他舉起兩隻手一看,手指上竟然不知什麼時候沾滿了墨漬,也不覺啞然失笑。肯定是剛才磨墨時沾上去的呢。
跟著師姐出門走到客堂裡,看到對面西屋裡還有聲音,榮明猜想裡面應該還有初成班的學生沒走。此時天已經有些黑下來了,客堂屋裡的孔子像看起來也有些模糊不是很清晰,像前的香爐裡已續上了點燃的香,在漸漸暗下來的光影裡發出三點時亮時暗的紅點(前世緣今生定第四章大師姐內容)。
「阿爸,吃飯哩!」婉如柔柔地沖西屋叫了一聲,沒有過去,她知道這個時候西屋還有人,說明還有學生沒有完成作業而被留下來了,這種時候也是阿爸心情最差的時候,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果然沒有聽到西屋的任何回應,婉如凝神側耳聽了一下,吐了吐舌頭,拉著榮明正想離開,從裡面忽然傳來了「啪啪」地竹尺抽在肉上的響聲和低低的呼痛聲,估計那個學生正在挨戒尺。
榮明此時的手已經不太痛了,想到屋裡不知是誰正在受罰,他沒來由地忽然咧嘴笑了笑,那笑怎麼看都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心情似乎也一下子好了許多。
「呃,你笑什麼?」婉如突然問,抓著榮明的手緊了緊。
「沒……沒什麼……」榮明沒想到光線這麼暗師姐竟然還是發現了他剛才一瞬間的表情,不由有些慌了,忙一口否認。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這句孔聖人的話榮明可要記住了。」婉如似笑非笑地低頭對他說。
「是,知道了……」榮明小聲應道,覺得身上有些燥熱,這個師姐真的太厲害了,好像能看到他心裡去。
任家的廚房在後面臨河處,這樣既可以方便洗濯也可方便取水應用。
廚房朝向東面,東北面靠牆砌了一口兩眼灶,灶邊剩下的豆箕柴攏在一邊;灶邊置一口有蓋大水缸,水缸旁邊放了一隻木桶;灶頭南面放著一隻木頭打造的菜櫃,上下兩層,上層是兩扇鏤空蝴蝶門,裡面三層擱板,下層是實心木板門。中間放著一張八仙桌上,上面四碗菜,三菜一湯,一碗肉丁炒豆腐乾,一碗炒青菜,一碗生拌豆腐,還有一碗是鹹菜豆瓣湯。桌子一面靠牆,其它三面各有一條長凳。
榮明在先生家裡吃過好幾次飯,知道這幾樣菜是先生家飯桌上常見的,雖然比自家的菜要差了些,但師母的廚藝很好,所以他每次都比在家時要多吃一碗飯(前世緣今生定第四章大師姐內容)。
那時塾館先生的待遇並不高,因為朝廷對私塾一向不予撥款支持。所以私塾先生一家子的生計僅靠學子的館鈿金維持。
學生的館金鈿,在年初家長送學生進館填寫關書時就給付了,有分期付的,也有一次性付的,給付多少視先生的學識高低、有無功名、教學質量和學中的學生家長反映好壞而定,像任先生這樣的,啟蒙班蒙童的館金鈿是五百文錢,初成班的學生館金鈿是八百文,折合成白銀的話,任先生的年薪大約為五、六兩銀子,再折合成人民幣的話,大約是二千七百多元,像魯榮明這樣時不時的要在先生家裡搭伙吃飯或住宿的,其家長在端午或中秋時再送一隻節庚包,節庚包裡錢的多少沒有定規,全憑家長自己,大方些經濟條件好一些的,就多包點,小氣些經濟條件差一點的就包少一些,先生也不會十分計較。反正多個人吃飯只是加雙筷子而已。
任先生的這點收入要用來維持一家四口一年的生活,所以家裡的開支都要掐算著用,平時吃得穿的自然也比較清苦些。(嗯,如果在看了第二章想穿越到清朝末年的朋友請慎重,須知「穿越有風險,嘗試要謹慎」,如有性急者已穿越了的,請及時買回程票歸來。☉------☉)
要說雁城的公學,即縣學,也是有的,最早建於唐貞觀年間,以後雖然朝廷更迭皇帝輪流做,但基本上每次改朝換代後朝廷都會下撥錢款修茸縣學,以供雁城學子進學,一直延至晚清。咸豐年間,太平天國起義,英國與法國乘中國內亂聯手進攻清廷,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當時中國境內滿目蒼夷生命塗炭,雁城自然也不能倖免。鴉片戰爭第五年,即一八六一年八月,距英法聯軍在北京搶劫焚燬圓明圓後約一年,受清廷追殺的一隊太平軍逃至雁城,將雁城城內一半房子焚燬,其中就有縣學的房屋。同治五年,局勢穩定下來後,朝廷又撥款重建,但卻移址於城外,因學舍少,收受學子有限,加上路遠交通不便,所以雁城裡許多人家都不願將子弟送入縣學而寧願選擇城內私塾,所以這幾年,雁城的私塾便應運而生,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