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埋頭哭泣的宋紹鈞並沒有注意到玉姐越來越虛弱,因為她的手始終用力握住他的手。
玉姐老淚縱橫,她滿足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能夠和自己這輩子最愛的人再見上一面,夠了!付出再多都值得!
她眼角帶著笑意,慢慢從暈眩中走出來,世界越來越光亮,病痛距離自己越來越遙遠,整個人輕飄飄的,這一刻,有種前所未有的輕盈和暢快,她這一輩子,太謹小慎微,太軟弱無力,太可憐可悲,這一刻她卻超越了所有,不再拘謹,不再懦弱,不再自怨自艾,將自己的手放在最親愛的兒子手中,感觸良多,他的手已經長得很大,他已經足夠堅強,足夠勇敢,足夠聰明,充滿力量,充滿信心,他能夠輕鬆駕馭自己的生活。
他不再需要她了。
世界慢慢變得模糊,光亮越來越亮。
她好累,只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
從此,時間種種,再也與她無關。
對於一個母親來說,結束奉獻的那一刻,就是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
猛地感覺有些不對勁,她的手慢慢放鬆,癱軟在自己手中,宋紹鈞立刻將頭抬起來,只看到玉姐嘴角帶著微笑,閉上了雙眼,滿臉淚痕。
她怎麼了?
用力搖搖她的身體,只看到她已經非常瘦弱的身體如同一片軟綿綿的紙,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浮動,沒有任何的生命力!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他還沒有問她為什麼拋棄自己,他還沒有問她擁有那麼一大筆錢還會讓自己吃那麼多的哭,他還沒有問她這些年是不是一點也沒有想念他,她怎麼就能這樣離開了呢?
瞬間陷入瘋狂!宋紹鈞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手忙腳亂的按動病床上面所有的按鈕。然後用力將門打開,對著一直守在門外的莫小北大聲說:「快去叫醫生!」然後又奔回病房中。
谷瑜和喬媽媽也連忙跟著進去了。
莫小北慌了,連忙朝著醫生辦公室狂奔過去,清潔大嬸剛剛將地板拖過,由於跑得很快,地板打滑,她整個人摔倒在地上,顧不得許多。從地上爬起來。趕忙衝進醫生的辦公室。
整個病區一陣忙碌,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而所有的人都被趕出來,焦灼地在門口等待。
莫小北坐在椅子上,淚流不止。
宋紹鈞靠在牆上抽煙,一根接著一根。雙眼通紅,滿面愁容。
喬媽媽一直拍著莫小北的背,輕輕安慰她。身體要緊。
將一杯水放在莫小北的手中,谷瑜坐在她身邊,小聲說:「不要這樣!不要讓她走得有負擔!我知道。你是捨不得她,想要和她多相處些日子,可是在你也許沒有想過,對於已經病入膏肓的玉姐來說,生死早已不重要。我很難跟你形容她有多痛。因為醫學名詞頂多能夠告訴你,她的痛會是幾級,僅次於燒傷,可是除了她本人之外,所有的人都無法體會,包括醫生在內!其實她一直咬牙忍耐這種痛苦,並不是因為她想要苟且偷生,而是因為你一直都希望她活著,她是不想讓你難受!所以每一次她化療過後不停地嘔吐,總是不忘記告訴喬媽媽,千萬不要告訴你!她說,不要讓你擔心!」
說到這裡,他歎了一口氣,接著說:「她飽受病痛折磨,忍受治療的副作用,從不說痛說苦,從不說想要放棄,只是因為你們希望她活著!我們不能那麼自私,只為了自己所謂的孝心,要讓她承受那種誰也無法切身體會的痛苦,如果真的是時候了,千萬不要用眼淚送她走,要微笑,讓她放心!」
莫小北整個人開始不自主地抽泣,她承認,這個醫術不高明,但人際關係超棒的谷瑜,其實最大的優點是,他是個哲學家!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不是自己一直在照顧玉姐,而是玉姐一直在照顧自己!想到這裡,心痛不止,眼淚更加遏制不住地向外流。
宋紹鈞輕輕走過來,從口袋中掏出紙巾遞給她,說:「自己小心一些!你還要照顧自己肚子裡的寶寶,不要哭了!」
谷瑜看了莫小北一眼,神情高深莫測。
她只能衝他搖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至少,要等他送走了玉姐。
醫生們出來了,所有的儀器全都帶走。
而宋紹鈞只是得到了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面寫著死亡時間。
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神色呆滯,無可奈何地看著天花板,手指用力攥緊那張紙,淚水奔流而下。
已經是半夜時分,已經習慣了這種生離死別的護士過來,十分熟練地將玉姐用白布單蓋好,然後拖到推車上,這才要運往醫院的停屍房。
「不要送她到那裡去!」宋紹鈞一把拖住車子,看了看車上的玉姐,然後輕輕地說:「她不喜歡人擠的地方,那裡應該有很多人!」
半個小時之後,曾建寶來到醫院。
又過了半個小時,殯儀館的車子來到醫院,將玉姐帶往火葬場。
坐在車上,看著宋紹鈞臉上的悲傷,莫小北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說:「是不是該看個日子,不要這麼匆忙?」
宋紹鈞一直盯著前面的車子看,半晌才回過頭來看了莫小北一眼,說:「我只要一想到她躺在冷冰冰的停屍房裡,心裡就一陣陣發痛,她不是說,要到大海裡去嗎?我們這就送她去!」
殯儀館,莫小北不是第一次來。
她來過很多次,送走了所有的親人,還看到了自己的屍體,忽然發現,原來活著並不代表幸運,而是煎熬。
曾建寶的一個朋友在這裡上班,將所有的人叫起來加班。
畫過妝的玉姐看來仍舊楚楚動人,瞬間就讓人產生錯覺,她是不是睡著了?安靜得地躺著,如同一個睡美人。
真不敢想像,幾天前還活生生有說有笑的玉姐,現在就躺在這裡,氣息全無。
看著她緩緩進入怒放的火苗之中,慢慢融化,慢慢消退,慢慢解脫。
慾火重生,但願她得到安息,她實在太累了!
所有的事情辦完,已經是東方破曉,一路帶著玉姐的骨灰,來到海邊。
從來不知道,這個城市的海岸線,還有這種驚心動魄壯美的地方,終於看到這種亂石穿空的場面,海風很大,吹亂了她的頭髮,宋紹鈞帶著莫小北小心翼翼地走到最大的石塊上,眺望著遠方。
一輪火紅的旭日正從海岸線上爬上來,將整個海面照亮,藍色澄透。
輕輕揭開蓋子。
玉姐的骨灰便開始隨著海風飄洋洋灑灑地飄向遠方的大海。
莫小北忍不住擦拭眼角的淚水。
這一天早上,出奇地安靜,就連一直經過的海鳥都沒有發出叫聲,只是安靜地盤旋久久不願離去。
在玉姐的骨灰散盡之後,隨著一個漂亮的拋物線,骨灰盒瀟灑地投入大海的懷抱,打著轉,向海底奔去。
所有的一切歸於平靜,世界一片安寧,空氣中有種濕濕的冷,讓人忍不住覺得渾身發寒,那種寒氣直接進入骨子中,冷得人渾身生痛。
就好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緊緊地拖著她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永別了。
認識玉姐的這段時間,莫小北見識了一種最為偉大的母愛,她瘦弱的身體迸發出來所有的力量,都用來熱愛和保護她身邊的這個男人。
宋紹鈞坐在海邊的石頭上,一句話也不說,一坐就是一上午。
中午十分,太陽開始變得越來越**,火一般地炙烤著大地,這些石頭變得滾燙,他才從漫長的沉默中甦醒過來,看著她已經快要支撐不住,這才依依不捨地看了面前的大海一眼,說:「我們走吧!」
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他才緩緩地開口,小聲說:「聽說,她以前常在我們剛剛去的那片海灘抓生蠔,她從小在這附近長大,很熟悉,有一次她在這裡看到了一個穿著西服的男人,獨自一個人光著腳在海水裡玩水,卻不小心被生蠔殼劃破了腳。她上前幫忙包紮,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體面地男人!在她身邊的所有男人,都是粗粗魯魯,光著膀子,穿著短褲,叼著牙籤,說著粗話,可是他卻彬彬有禮,俊朗斯文,談吐優雅,讓她開心不已!」
說到這裡,他眼中充滿了痛苦,不再說話。
莫小北輕輕一笑,說:「的確是個不錯的男人!」
宋紹鈞冷冷一笑,說:「什麼不錯的男人!是她太純真,即便是被人無情地拋棄,即便是獨自生下孩子被人白眼嫌棄趕出家門,我記得她說過這個男人慷慨大方、成熟有魅力、精明能幹這樣所有能夠形容一個男人的褒義詞,卻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過這個男人的一句壞話!」
說到這裡,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方向盤,一聲尖利的喇叭聲。
莫小北驀然驚醒,拉住他的手,說:「我有話要跟你說!」(未完待續)